价码
陈远盯着手机银行App上的数字，那个数字已经三个月没有变过了——247.38。房租下周到期，而他的简历仿佛石沉大海，连一封拒信都成了奢侈的回应。
地铁驶入站台，带起一阵混合着汗水、香水与霉变气味的风。他被人群推挤着上车，身体紧贴着其他通勤者，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相似的疲惫与麻木。就在车门即将关闭的刹那，一个黑色皮质钱包落在他的脚边。
陈远本能地想喊住正在离去的身影，但那人已消失在人群中。他拾起钱包，指尖感受到优质皮革的细腻质感。
回到八平米不到的出租屋，陈远打开钱包，呼吸微微一滞。一叠厚厚的百元钞票，至少五千块。信用卡、会员卡、还有一张身份证——照片上的男人约莫四十岁，眼神锐利，叫李正明。没有联系方式，只有一个高档住宅区的地址。
陈远盯着身份证上的地址，那个小区他只在房产广告上见过。然后他注意到钱包夹层里还有张便条，潦草写着一串数字和一个词：“记忆银行”。
第二天清晨，陈远站在那栋玻璃幕墙大厦前，犹豫了整整十分钟才走进去。
“我想找李正明先生。”他对前台说，声音有些发虚。
令他意外的是，他立即被引至顶楼办公室。李正明从宽大的办公桌后起身，笑容恰到好处：“我猜你捡到了我的钱包。”
“是的，先生。”陈远递过钱包，“钱都在，我没动。”
李正明粗略检查后点头：“多数人会留下钱，只还证件。你为什么全部归还？”
陈远实话实说：“我考虑过，但那样我会看不起自己。”
李正明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破旧的西装和磨损的鞋尖。“你目前做什么工作？”
“我在找工作。”陈远感到脸颊发热，“经济学硕士，但市场不景气。”
“经济学？”李正明眼中闪过兴趣，“跟我来，我给你看些东西。”
他们来到隔壁房间，墙上布满显示屏，跳动着陈远看不懂的数据流。
“这是记忆市场。”李正明解释道，“我们买卖记忆片段。快乐的记忆价格最高，尤其是童年、初恋、成功时刻。痛苦记忆则便宜得多，主要卖给艺术家和研究者。”
陈远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在开玩笑吗？”
“完全不是。”李正明微笑，“记忆是我们最珍贵的商品，但多数人不知道如何交易。我创建了这个平台。”
陈远的第一反应是离开，但李正明接下来的话让他停住了脚步。
“试一次。卖一个不重要的记忆，比如昨天的午餐。你会得到五百元。”
陈远想起空荡荡的钱包和即将到期的房租。不过是昨天的午餐记忆，有什么大不了？
交易过程出奇简单：他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头盔般的设备罩住头部，轻微的嗡鸣后，李正明递给他五张百元钞票。
“就这样？”
“就这样。你还会记得自己吃过午餐，只是不再能回味当时的味道和感受。”李正明笑道，“下周再来，我有个更好的提议。”
陈远走出大楼，指尖摩挲着崭新的钞票。这太容易了，容易得令人不安。
一周里，陈远尝试了所有正规求职渠道，却一无所获。周五，他收到房东的最后通牒。周日，他再次站在李正明的办公室。
“这次是不同的交易。”李正明说，“有人愿意高价购买‘第一次成功的记忆’。对你而言，可能是第一次考试得A，或者学会骑自行车。”
陈远想起自己七年级时赢得数学竞赛的时刻，那是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可能与众不同。
“多少钱？”他问。
“两万。”
陈远喉咙发干，这相当于他四个月的生活费。
“会有什么影响？”
“你仍会记得自己赢过比赛，但获胜时的激动和自豪感将消失。”李正明平静地说，“就像看一张褪色的照片，你知道那是你，但感受不到连接。”
犹豫再三，陈远同意了。交易结束时，他账户里多了两万，但心里空了一块。他确切的记得自己站在领奖台上的每个细节，却再也唤不起当时的情绪，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接下来的三个月，陈远成了记忆银行的常客。他卖掉了初恋的记忆（五千元），大学录取时的喜悦（八千元），甚至祖母去世的悲伤（一千元）。他的银行账户越来越满，内心的空洞却越来越大。
李正明开始像导师而非客户对待他，偶尔请他吃饭，给他理财建议。
“你很有天赋，陈远。来为我工作吧。”
此时的陈远已习惯了奢侈的生活，搬进了更好的公寓，买了名牌西装。他接受了offer，工作主要是说服新客户尝试记忆交易。
一天，李正明把他叫到办公室，面色严肃。
“有大客户想要购买‘道德困境的记忆’——那些你明知正确却选择了错误的时刻。出价五十万。”
陈远心跳加速。五十万足以还清所有债务，还能投资未来。但他立刻想到了自己最想遗忘的那段记忆。
大二时，他最好的朋友张浩因家庭变故急需用钱，陈远当时有笔奖学金剩余，答应借给朋友。但就在承诺的第二天，陈远看到一款心仪已久的笔记本电脑，最终用那笔钱满足了自己的欲望。他后来对张浩撒谎说奖学金没批下来，而张浩因此错过了交学费的最后期限，被迫辍学。这是陈远多年来最深的愧疚。
“我确实有这样一个记忆。”陈远低声说。
“很好。”李正明微笑，“但这次不是卖，而是交换。客户愿意用五十万加上一段他人的类似记忆来交换。”
“交换记忆？”
“新技术。你会获得他人的记忆，感受做出正确选择的满足。”
交易安排在周五。陈远躺在设备上，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随着机器启动，他清晰地重温了那个背叛朋友的下午，每一个细节都刺痛着他。然后，一切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场景：一个男人在类似情况下选择了帮助朋友，感受到的释然与自豪。
结束后，陈远坐在办公室里，感到奇特的平静。那段折磨他多年的愧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道德满足感。
“感觉如何？”李正明问。
“像重生。”陈远微笑，“只是有点奇怪，感觉不像是我自己的记忆。”
“时间久了就会融合。”李正明保证道。
数月过去，陈远已成为公司高管，住进了曾经只能仰望的高档公寓。但他的睡眠越来越差，常常梦见不属于自己生活的片段。
一天深夜，他无法入睡，决定回公司查一些旧档案。在机密文件库中，他偶然发现了一个标有“记忆合成”的文件夹。
里面是数百份伪造记忆的记录——包括他花五十万“换”来的那段。记录显示，那些所谓的“他人记忆”全是人工合成的，根本不存在。
陈远瘫坐在椅子上，意识到自己不仅卖掉了真实的记忆，还买回了虚假的良知。更可怕的是，他发现李正明一直在将这些记忆打包出售给第三方，甚至包括政府机构用于“道德教育”。
愤怒之下，陈远开始秘密收集证据。一天晚上，他潜入核心数据库，下载了大量交易记录。正当他准备离开时，李正明带着保安出现了。
“我一直知道你会这么做，陈远。”李正明平静地说，“你卖掉了太多记忆，包括你大学时组织学生抗议的经历。没有那些记忆，你永远不可能真正反抗我。”
陈远感到一阵寒意。他确实不记得大学时代的任何政治活动。
“但你不知道的是，我还给你植入了一个记忆包。”李正明继续道，“那些你所谓的‘调查’，全是我设计的情节。明天，你会‘发现’更多证据，然后联系记者。而我会提前准备好一切，让你身败名裂。”
陈远突然明白，连自己的反抗都是被设计好的一部分。
“为什么？”他问。
“因为你的堕落故事能帮我吸引更多客户。”李正明微笑，“人们喜欢看理想主义者跌落神坛。而你，已经不再记得自己曾经是个理想主义者了。”
陈远被保安带走时，没有反抗。回到豪华公寓，他打开保险箱，看着里面的现金和证据。也许李正明控制了他的记忆，但无法完全控制他的选择。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唯一记得的大学同学的电话。
“我是陈远。”他停顿了一下，“我们大二时一起参加过抗议活动，对吗？”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陈远，你从来不是那种人。你当时说抗议是浪费时间，还不如多考几分。”
陈远感到一阵眩晕。如果那不是他的记忆，那什么才是真实的？
他挂断电话，站在落地窗前俯瞰城市夜景。霓虹灯下，每个人都带着完整的记忆行走，而他的过去却像拼图，缺失了大半，又混杂着别人的碎片。
凌晨三点，陈远带着所有证据离开公寓。他不知道哪些记忆是自己的，哪些是买来的，哪些是植入的。但他知道，此刻的选择，至少是真实的。
他拦下一辆出租车，递给司机一个地址。当车子汇入夜间的车流，陈远第一次感到平静。也许记忆可以买卖，但良知不行。而今晚，他将用自己仅剩的真实，去赌一个真相大白的机会。
车窗外，城市依旧闪烁着诱惑的光芒，但陈远的目光已不再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