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片叶子
瓦伦丁街十二号的顶楼公寓里，秋雨敲打着窗户，如同指尖轻叩棺材盖。奥莉维亚数着窗玻璃上滑落的水珠，等待死亡。
她刚过完二十九岁生日，却已在这个世界滞留了七十五年。大瘟疫后的世界，永生病毒让一部分人不再衰老，却无法阻止他们死于意外、自杀或——像她这样——死于厌倦。
“今天怎么样？”护理AI滑入房间，机械臂托着一杯营养液。
“还在呼吸。”奥莉维亚没回头，“叶子落了多少？”
“枫树还剩十七片叶子。喝了吧。”
奥莉维亚机械地啜饮着。永生病毒改变了世界，却改变不了营养液令人作呕的味道。七十五年前，她和卢克一起接受了病毒注射，以为能永远相守。现在，永恒成了最恶毒的诅咒。
卢克在四十年前选择了终结。那天也是这样的秋日，他说：“奥莉维亚，我累了。你明白吗？”
她明白。当你看过一百次樱花盛开，当每个季节都失去惊喜，当记忆堆积得连大脑都觉得沉重——是的，你会累。但她当时太爱生命，爱到以为永远不会厌倦。
“再等一年，”她恳求，“就一年。”
卢克等了她一年，然后在下一个秋天平静地离开了。他走的那天说：“当最后一片叶子落下时，记得来告诉我。”
现在，她也要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奥莉维亚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那棵枫树。叶子一片接一片地掉落，如同沙漏倒计时着她的生命。十七片变成十片，十片变成五片。
深秋的风暴来袭那夜，奥莉维亚被雷声惊醒。窗外大雨倾盆，狂风撕扯着树枝。她看见最后三片叶子在风中剧烈摇晃，闭上眼睛。
早晨，她几乎不敢看向窗外。但阳光刺眼地照进来，她眯眼看去——两片叶子已经不见了，但最高处的那片最小的叶子，居然还在。
第二天，它还在。第三天也是。
奥莉维亚第一次仔细打量那片叶子。它很小，颜色也不再鲜艳，但在秋风中固执地抓着树枝。不知为何，这让她想起卢克等待她的那一年。
一周后，叶子依然在。奥莉维亚感到一种奇怪的不安。她让护理AI取来外骨骼装备——她已经三个月没下床了。
街道上空无一人。永生病毒没有广泛传播，只有少数幸运儿——或者不幸的人——获得了永生。大多数永生者已经选择了终结，像卢克一样。
那棵枫树比从窗户看到的要高得多。奥莉维亚走近树干，仰头寻找那片顽固的叶子。
然后她看见了。
那片叶子被人用几乎看不见的细线系在了树枝上。
奥莉维亚的心跳漏了一拍。谁？为什么？
她环顾四周，街道空旷。不远处有一栋矮楼，顶层的窗户正好对着这棵树。她记得那里住着一位老画家，也是永生者，比她年长至少五十年。
好奇心像久违的客人敲响了她的心门。
本杰明爷爷的工作室堆满了画作。他本人正对着一幅未完成的城市风景画发呆。
“啊，瓦伦丁街十二号的女士，”他头也不回，“我知道你会来。”
“那片叶子，”奥莉维亚说，“是你系的？”
本杰明终于转身，他的眼睛像两颗经历过无数风雨的古老宝石。“坐下吧，孩子。”
“为什么？”她问。
“因为卢克请求过我。”
奥莉维亚僵住了。这个名字已经有四十年没被人提起，除了在她心里。
“他来找过我，在他离开前一周。”本杰明搅动着颜料，“他说，‘本，她太爱生命了，总有一天她会厌倦，但那时可能只是一时的情绪。如果有一天她决定在秋天离开，请给她一个等待的理由。’”
奥莉维亚说不出话。
“卢克知道你会来找我？”最后她问。
“不，他不知道。这只是个遥远的安排。我每年秋天都会注意你的窗户，今年终于看到你一直躺在床上，看着那棵树。”本杰明微笑，“于是我想起了我的承诺。”
奥莉维亚看向画架旁的照片——本杰明和一位黑发女子，两人年轻，笑容灿烂。
“伊莎贝尔，”本杰明跟随她的目光，“一百二十年前选择了离开。我本打算随她而去，但总有事情耽搁——一幅未完成的画，一个需要帮助的学生，或者像你这样的邻居。”
“你不累吗？”奥莉维亚轻声问。
“每天都累。”老画家说，“但总有东西值得停留。一片需要系住的叶子，一个需要故事的人。”
奥莉维亚沉默了。她看着满屋的画作，每一幅都见证着这个世界的变化，记录着时光的痕迹。
“留下来喝杯茶吧，”本杰明说，“我有更多关于卢克的故事，你或许没听过。”
那天下午，奥莉维亚喝了真正的茶，听了年轻时卢克如何试图画画却惨败的故事。她笑了——这是几年来第一次真正的笑。
冬天来了，那片被系住的叶子终于在一次冰雹中掉落。但奥莉维亚已经不再数叶子了。
她开始拜访本杰明的工作室，起初是喝茶，后来是当他的模特，最后是重新拿起画笔——她年轻时也曾热爱绘画，却在永恒中遗忘了这份热情。
“永恒不是负担，奥莉维亚，”有一次本杰明对她说，“它是一张空白的画布。大多数人害怕空白，所以逃离了。但有些人学会了一点一点地填充它。”
春天来时，奥莉维亚的画笔下出现了第一片新叶子——不是画在纸上，而是画在本杰明工作室的墙上，一片小小的、倔强的枫叶。
“难看，”本杰明评价，“但充满潜力。”
奥莉维亚笑了。窗外，新芽正在枝头萌发。她不知道这次会对生命保持多久的热情，也许一年，也许十年。但这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当最后一片叶子落下时，春天已经在路上。而有些叶子，即使落下，也会在记忆中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