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云层间漏下一缕浅淡的日光。
林桑起身向两人告辞。
离开广缘堂，她故意绕了远路，沿着淮河往南街行去。
雨后空气清冽。
河畔垂柳被洗得翠亮，细长的枝条低垂着，偶尔坠下一串水珠。
她走得极慢，脑海中不受控制，一遍一遍回荡着庞坤的话。
忽地，身后传来一道破空之声。
她脊背蓦地一僵。
猛然想起在西山乱葬岗时，箭矢迎风袭来的尖啸声。
几乎是出于本能，她迅速闪身避至树后，却见几根湿淋淋的柳条飘然落地。
一颗鹅卵石‘咕噜噜’滚落至脚边。
林桑微微一怔。
“吓着你了？”
熟悉的嗓音中带着笑意。
顾景初站在几步外的位置，手中颠着另一颗石子，眉眼俱笑，“对不住，原是想跟你开个玩笑。”
说罢扬手将石子抛入湖中，激起圈圈涟漪。
林桑冷冷瞥他一眼，起身掸去衣裙上的灰尘，继续大步往前走。
“哎...别走啊。”
顾景初三两步绕至她身前，双手背后，倒退着走路，青色衣摆扫过潮湿的地面。
“这些日子我去万和堂寻你，你不是在忙就是出诊。”他忽然倾身靠近，眯着眼睛问道：“林大夫，你该不会故意在躲我吧？”
回答他的，只有湖心传来的鸭鸣声。
顾景初歪着头看她，这才注意到她泛红的双眸，湿漉漉的像是被雨淋过。
他怔了怔，随即装作无事，作揖道：“林大夫，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小生适才的幼稚之举罢。”
“要不这样，我请你喝全京城最鲜美的鱼汤如何？”
“林大夫？”
“林~大~夫~”
他自她眼前挥挥手，打趣道：“要不然我去趟桃花峰，寻两名得道高僧来，为林大夫叫叫魂儿？”
林桑咬咬牙，恨不能一脚将这人踹湖里喂鱼。
“顾三公子。”她骤然驻足。
“在在在。”他笑得眉眼生辉，两只眼睛弯起来时，莫名给人一种亲切感，“林大夫好记性，竟还记得在下。”
“......”林桑沉默片刻，开口道：“请顾三公子莫要再三不五时装病喊痛到万和堂去，也不要再如此纠缠于我。”
说罢，她抬脚继续前行，自少年肩侧掠过。
“我这怎么能是缠着你呢？”顾景初几步追上来，一脸真诚道：“我这明明是心悦于卿，相思成疾，日夜不得眠也。”
林桑：“......”
这人真是，脸皮厚得登峰造极。
“走啊，跟我去喝鱼汤。”
“不去。”
忽听‘叮铃’几声清响。
“真不去？”顾景初晃着手中银锁，脸上挂着胸有成竹的笑意，“那这银锁，可就归我了。”
林桑瞳仁微动。
——那是乐嫦的银锁。
也是她父母留给她唯一的念想。
微风掠过湖面荡起层层涟漪，河面碎金般的阳光晃得人眼花。
林桑望着他手中若隐若现的银光，终是点了点头。
少年顿时展开笑颜，转身时衣袂翻飞，像只得意洋洋的小狐狸。
望着他轻快的背影，林桑心口莫名抽痛。
曾几何时，裴鸿也如他这般。
少年人总是意气飞扬，志得意满。
认为这世间万物，只要自己想要，哪怕是九天之上的星辰也能亲手摘下。
谁曾想，那般明媚耀眼的少年郎，最终竟落得个屈辱加身，曝尸荒野的下场。
春水初涨。
采莲船随波漂向湖心，船首划破水面，水波向两侧翻涌。
林桑倚着船篷，望着坐在船头，头戴斗笠垂钓的少年，忽觉自己上了贼船。
“全京城最鲜的鱼汤，难道还在湖里游着？”
“不要着急嘛。”
顾景初提起鱼竿，泛着微光的银钩上空空如也。
重新挂上鱼饵抛出，他慢条斯理道：“垂钓之人最忌心浮气躁，心急喝不了热鱼汤。”
林桑淡淡收回视线，“依我看，满京城最浮躁之人，便是顾三公子。”
“多谢夸奖。”
林桑：“……”
他转过头来，眸底闪过一抹狡黠，“放心，我钓鱼技术很好，你很快就能喝上鱼汤。”
林桑沉默。
只能闭上眼睛，靠着船壁静候。
雨后阳光暖融，微风裹着画舫上的琴声徐徐吹来。
身处飘荡的水面，耳畔是湖水涌动的声音，林桑纷乱的心莫名静了下来，靠着船壁有些昏昏欲睡。
“你是不是饿了，这个给你，先垫垫肚子。”
顾景初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油纸包，准确无误地抛在她怀里。
温热的触感透过油纸，在掌心缓缓散开。
打开纸包，里面躺着两个黄米面油糕。
他转头重新看向湖面，继续说道：“你应该……很久没有吃这家的豆沙油糕了吧？”
他记得，她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每次都要吃上两三个，撑得肚子鼓起才作罢。
这是东城的百年老字号，用黏糯的黄米面裹了豆沙，下锅炸至金黄，外皮酥脆豆沙绵密，倍受姑娘们喜爱。
林桑望着手中油滋滋的豆沙糕，意识有一瞬的恍惚。
她幼时体弱，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偶尔吃错东西，都会上吐下泻将府中闹个人仰马翻。
母亲为此头疼不已，不仅严禁她出门，就连每日要入口的吃食都要亲自查过。
她六岁那年，大哥已经入仕，二哥在松山书院埋案苦读，整日里只有裴鸿陪着她，抓鱼逗鸟，变着法的逗她开心。
偶尔他会讲起京中的繁闹。
“西城的皮影戏演得可好了，还有东城的豆沙油糕，醉江月的百日雪，名字很奇怪对不对？”
十一岁的少年身量却极高，双手叉腰，站在盛开的海棠树下，俊美的脸颊被炙热的阳光晒得绯红。
“那是一种极其名贵的酒，一年只出一百坛，很多人从三年前就开始预定了。”
他叹了口气，脸上浮起喝不到百日雪的丧然。
“不过也没关系，我昨日刚去交了十两定金，三年后咱们就能喝到百日雪了！”
她坐在石桌旁，双手捧着小脸听得入迷，两条小腿在桌下来回晃荡。
什么百日雪，她才不稀罕。
她想要尝尝那豆沙油糕是个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