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罗德尔的夜空已然缀满星辰，晚风带着凉意拂过学院静谧的小径。林、奥瑟和德米特三人拖着略显疲惫的步伐，终于回到了星之庭院宿舍区的门口。
“唉…”林小声地自言自语，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又是多管闲事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的一天…真是…”
他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甚至挤出了点生理性的泪水。舞会上那些精致的点心、烤肉类似乎还沉甸甸地堵在胃里，导致他们三人对学院的晚餐完全提不起任何兴趣。
站在宿舍门口，林夸张地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肩膀，抱怨道：“哎呀，怎么回事，感觉比跟西奥多教授打一架还累…”
德米特也垮着肩膀，有气无力地附和：“谁说不是呢…感觉骨头都快散架了…”他主要是心累。
奥瑟虽然没说话，但也轻轻点了点头，小巧的脸上带着明显的倦容。
德米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向林，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语气带着点后怕和埋怨：“还不是都怪你！非要蹚那只红毛狐狸的浑水！差点把我们都坑进去！这下好了，我看你明天怎么面对她？尴尬不死你！”
林又打了个哈欠，银色的头发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凌乱。他摆了摆手，脸上却露出一丝小得意，仿佛刚才那个差点被赛弗林眼神杀死的人不是他：“面对？有什么好面对的？你没看见那家伙刚才感动得哭成什么样了吗？啧啧，眼泪哗哗的…这说明什么？说明哥几个今天这英雄当得，太值了！太帅了！”
刚才还在吐槽的德米特一听这话，蓝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下意识地挺了挺胸，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一脸与有荣焉的骄傲：“那…那是当然！我们莱茵哈特家的人出手，能是一般效果吗？！”他完全忘了自己当时是被谁威胁着推出去的。
奥瑟也在一旁乖巧地点头，小声补充：“嗯…能帮到维罗妮卡同学…就好。”
德米特兴奋劲过去，又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些许苦恼和尴尬：“不过…说真的…明天见到她…肯定会很别扭吧？她都那样哭了…我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了…”
林一脸无所谓，拍了拍他的肩膀，用老气横秋的语气安慰道：“安啦安啦，就跟往常一样就好。她傲娇她的，我们过我们的。平心静气，勇敢的少年哟~时间会冲淡一切尴尬的…”
说到“少年哟”的时候，林的声音突然顿住，像是猛地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他脸上的慵懒瞬间消失，银灰色的眼睛猛地瞪圆，露出了一个极其懊恼和震惊的表情，猛地一拍大腿：
“哦，对了！该死的！我想起来了！”
他这突然的一惊一乍，把旁边的德米特和奥瑟都吓了一跳，紧张地看着他。
只见林哭丧着脸，抓着自己的头发，一副痛心疾首、追悔莫及的模样：“金子！我的金子啊！一百枚金币！刚才光顾着耍帅装深沉了！‘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名个屁啊！我居然忘了问赛弗林那个老狐狸尾款什么时候结？！什么时候给我？！该死！真该死！亏大了！血亏！”
德米特看着他那副财迷心窍、捶胸顿足的样子，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就这？明天再去问他要呗，他又跑不了。伊格尼斯家还能赖你这点账？”
话虽如此，林还是觉得无比郁闷，仿佛到嘴的鸭子又飞了一圈。三人互相道了晚安，各自走向自己的宿舍房间。
林气冲冲地走到自己房门口，越想越亏，越想越气，低声骂了一句“倒霉”，然后“砰”地一声，有些粗暴地推开了房门。
他踢掉鞋子，连外套都懒得脱，直接扑倒在自己那张不算宽敞但足够柔软的小床上。然后像只闹脾气的猫咪一样，气鼓鼓地在床上滚了几圈，用柔软的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从头到脚裹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银色“蚕宝宝”，只留下几缕不听话的银发露在外面。
单从外表看，这个裹得圆滚滚、还在微微蠕动、散发着“我很生气”气息的团子，实在是…有点可爱得过分。
他就这样裹着被子生了一会儿闷气，脑子里还在盘算着那一百枚金币。但白天的精神消耗实在太大，舞会的音乐、食物的香气、与赛弗林的交锋、维罗妮卡的眼泪…各种画面交织在一起，最终敌不过汹涌而来的睡意。没过多久，被子团子的蠕动渐渐停止，里面传来了均匀而轻微的呼吸声——他竟就这样裹着被子，气着气着睡着了。
与此同时，伊格尼斯家宅邸，维罗妮卡的卧室。
这里与其说是卧室，不如说是一座小型的宫殿。宽敞的空间，高耸的天花板上垂下奢华的水晶吊灯（此刻只散发着朦胧的暖黄光晕），昂贵的丝绸帷幔从穹顶垂下，地面铺着厚实柔软的昂贵地毯，足以吞没一切脚步声。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名贵的安神香氛，那是玛格丽特夫人特意为女儿准备的。
维罗妮卡躺在那张巨大、柔软、仿佛云朵般的豪华大床上。身上穿着最顶级的丝质粉红色睡衣，触感柔滑如水，贴着皮肤本该带来极致的舒适。但此刻，她却感觉这柔软的布料像粗糙的砂纸，这温暖的被窝像令人窒息的蚕茧。
她用力拉高羽绒被，将自己连头带脸严严实实地蒙住，试图制造一个绝对黑暗、绝对安静的空间，来隔绝外部世界，也隔绝自己脑海里那些喧嚣不止的画面和声音。
然而，自欺欺人是徒劳的。
外在的光线可以被遮挡，但内心的投影仪却在她紧闭的眼睑后方，以惊人的清晰度和亮度，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白天的影像，声音被无限放大，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
是那个银发少年被父亲推着走出后台时，脸上那一闪而过的、与她目光相接时的平静眼神，仿佛在说“交给我”…
是她自己，在绝望的顶点，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不管不顾地将所有希望寄托于他的那个瞬间，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的悸动…
是夕阳如血，为他、为德米特、为奥瑟的轮廓镀上那层神圣而温暖的金边，三人站在一起构成的那幅美好得令人心颤的画卷…
是她自己情绪彻底崩溃，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眼泪鼻涕横流的狼狈不堪…
是她用尽全身力气，声音破碎哽咽地喊出那声“谢谢”时，喉咙里的灼痛和胸腔的酸胀…
还有他最后，站在一片暖金光晕中，神情平静温和，轻轻说出的那三个字——“不客气”…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在她敏感的神经上；每一个声音都像一面巨大的鼓，在她耳膜内隆隆作响。
强烈的羞耻感、后知后觉的巨大尴尬、汹涌澎湃却无处安放的感激之情、还有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和命名的、酸涩而滚烫的情绪……所有这些复杂到极致的情感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可怕的漩涡，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体和意识彻底撕碎、吞噬。
“呜嗯…”她从被子深处发出一声极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呻吟，仿佛受伤的小兽。脸颊烫得惊人，像有两团火在烧。她猛地将发烫的脸颊深深埋进旁边冰凉丝滑的枕头里，试图用那点凉意来降温，也掩盖住自己无法控制的、急促的呼吸。
身体像是自有主张，因为内心极度的焦躁和无处发泄的情绪，开始在小范围内剧烈地翻滚扭动。修长的双腿烦躁地蹬踹着柔软的被子，仿佛在和什么无形的敌人搏斗。火红的长发被她滚得凌乱不堪，粘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上，更添了几分狼狈。
但这番徒劳的挣扎并没能让她好受半分，反而耗尽了她的力气，也让那些画面更加清晰地刻印在脑海里。
翻滚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最终趋于停止。她精疲力竭地瘫在床铺中央，像一条被浪涛抛上岸边的鱼。
被子滑落了一些，露出她一双失神的、泛着水光的紫红色眼眸。那双平日里或高傲、或愤怒、或灵动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茫然的、不知所措的空洞，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晕。那双总是机警竖立的狐狸耳朵，也彻底失去了所有活力，无力地、软塌塌地垂落下来，紧贴着她汗湿的鬓角，仿佛也在为什么事情感到哀伤。
她的思绪像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奔驰。
它拽着她，猛地回到了那个灯光璀璨、人声鼎沸的舞厅中央…
回到了德米特·莱茵哈特那只温暖而略带薄茧的手，突然抓住她冰冷颤抖的手腕的那一刻…
那个蓝头发的笨蛋，脸上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紧张，却异常坚定地打断了那场令她作呕的仪式…
如果没有他当时那鲁莽却及时的一拉…自己现在会怎么样？是不是已经接下了那枚冰冷的徽章？是不是已经被打上了普朗克家的标签？未来是不是就…
她猛地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然而，记忆的潮水并未停歇，反而以一个更温柔的力度，将她卷向了更早一些的时光——就在昨晚，就在这间宅邸的舞蹈室里，那最后一课。
画面瞬间切换，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私密，仿佛带着温度和气息。
她清晰地“看”到了林那双总是藏着戏谑或狡黠的银灰色眼眸，在教导她时变得无比专注和认真，像是最深邃的星空，吸引着她所有的注意力。
她“感觉”到了他扶在她腰侧和手心里的温度，稳定、干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引导着她做出一个个原本觉得别扭无比的动作。
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种淡淡的、清爽的、不同于舞会上任何香水或脂粉的干净气息，混合着一点点练习后微潮的汗水味道。
她“听”到了他因为她某个步伐总是出错而无奈地轻轻叹气，然后会用更慢的语速、更简单的分解动作，耐心地一遍遍示范，偶尔毒舌一句，却总能精准地指出问题所在…
还有…最后一个动作完美结束时，他微微喘息着，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脸上绽放出的那个毫无阴霾的、灿烂如朝阳的笑容，以及那句带着小得意的夸奖——“跳得比仙女还好”…
当时，她只觉得这家伙得意洋洋的样子很欠揍，那句夸奖也浮夸得让她羞恼，一心只想着赶紧结束这折磨人的课程。
可现在，在这个万籁俱寂、只有心跳声如擂鼓的深夜里，这些被忽略的细节，却带着千钧之力，猛地撞回了她的心口！
一股莫名而尖锐至极的酸涩感，毫无预兆地从胸腔最深处疯狂地涌了上来！来势汹汹，瞬间淹没了所有的伪装和理智！
维罗妮卡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然后又狠狠拧了一把，疼得她瞬间蜷缩起了身体，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用双手死死攥紧了胸前的睡衣布料和被子，指甲几乎要嵌进柔软的掌心，指节因为极度用力而泛出苍白的颜色。
她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贝齿深陷进柔软的唇肉里，尝到了一丝细微的、铁锈般的腥甜味，试图用这清晰的肉体疼痛来压制、来转移那阵让她恐慌失措、几乎要灭顶的情绪海啸！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
眼眶迅速变得滚烫、酸胀，像是有岩浆在里面翻涌。视线以惊人的速度变得模糊、氤氲，天花板上那温暖的光晕化开成了一片破碎而摇晃的色块。她拼命地、快速地眨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被雨水打湿的蝶翼，徒劳地想要扇走那不断积聚的、不争气的湿意。
但越是抗拒，堤坝崩塌得就越是彻底。
终于，第一滴泪珠，饱满、滚烫、沉重，仿佛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重量，毫无预兆地冲破了所有防线，顺着她的眼角悄然滑落。它滚落得极快，在她白皙光滑的皮肤上留下一道冰凉的、转瞬即逝的湿痕，迅速没入鬓角火红色的发丝中，消失不见。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它们不再像傍晚时分那样伴随着嚎啕和抽泣，而是安静地、沉默地、却更加汹涌地不断滚落。没有声音，没有呜咽，只有无声的崩溃和一种更深沉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和命名的悲伤与失落，如同最深的海底暗流。
为什么…
胸口会这么闷？
这么痛？
明明危机已经解除了…
明明应该感到轻松和高兴才对…
为什么反而…想哭得厉害？
她强迫自己紧紧地、紧紧地闭上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大脑发出命令：睡觉！忘记！停止思考！立刻！马上！
然而，就在她的意识因为疲惫和情绪的剧烈消耗而即将滑向黑暗边缘的前一刻，一个被深深压抑的、极其不合时宜的、她白天绝不敢触碰哪怕一丝一毫的念头，如同蛰伏已久的深海巨兽，在她最不设防的时刻，猛地破开意识的海面，带着冰冷而残酷的力量，轰然炸响！
那念头清晰、尖锐、不容置疑，瞬间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维——
如果当时…
在舞会上…
最后那个将她从绝望深渊边缘拉回来…
与她共舞、承受了她所有慌乱和无助…
陪伴她跳完那支意义非凡的曲子的人…
是他就好了…
这个念头带来的冲击和震撼，远比之前任何一波情绪浪潮都要猛烈！它像是一把淬了冰又烧得通红的匕首，以最精准、最残忍的方式，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心防，直抵灵魂最柔软、最隐秘的角落！
最后一滴泪珠，伴随着这个石破天惊、让她自己都感到恐慌的念头，以及所有无法言说、无处安置的酸楚、迷茫和一种朦胧的悸动，沉重地从她眼角滚落。它缓缓地、仿佛慢镜头般，流过她滚烫的、泪痕交错的脸颊，最终滴落在枕间那朵精致的丝绸绣花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冰冷的、只有月亮知道的湿痕。
维罗妮卡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在这场只有自己一人知晓的、无声却惊心动魄的情绪风暴中彻底精疲力竭。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飘摇着坠入黑暗。
她带着满脸未干的冰冷泪痕、微微肿起的眼眶和一颗被陌生情感搅得天翻地覆、充满迷茫与酸涩的心，沉沉地陷入了并不安稳的、或许注定纷乱的梦乡。
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厚重的丝绸窗帘缝隙，悄悄溜进房间，如同无声的叹息，温柔而怜悯地照亮了她睡梦中依旧微微蹙起的眉心和眼角那抹残存的湿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