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的囚笼依旧，但某种东西改变了。
顾愔悬浮在原地，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层“静滞”的规则并未完全撤去，他依旧无法调动魔力、精神力或是任何熟悉的武器。然而，一种极细微的“孔隙”似乎被打开了——不是力量上的解放，而是感知和行动上的有限许可。就像被从完全密封的罐子里，移入了一个带有细小过滤网的笼子。
“有限度的‘活动权限’……”他回味着“极恶”最后的话语，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这是施舍，也是考验。既是舞台，也是斗兽场。
他没等多久。
正前方的白色墙壁再次如同融化的冰雪般褪去，但这次显露出的并非“极恶”所在的宏伟空间，而是另一个……光怪陆离、几乎要灼伤理性视野的景象。
那是一个巨大、无序、仿佛由无数梦境残片和噩梦燃料强行拼接而成的领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松节油、金属锈蚀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带着甜腻腐败气息的混沌能量。色彩在这里暴动：猩红与暗绿如同活物般相互绞杀、吞噬；靛蓝色的河流在虚空中无声奔腾，河水中漂浮着闪烁的、如同眼睛般的泡沫；金色的碎片像受伤的昆虫般在角落抽搐、重组，发出细微而刺耳的刮擦声。地面并非实体，而是一片不断变幻的、仿佛由无数破碎镜面、枯萎花瓣和凝固的惨叫铺就的“地基”。
而在这一切混乱与狂想的中央，一个身影正背对着顾愔，沉浸在癫狂的创作中。
他穿着一件被各色颜料和未知污渍覆盖的破旧帆布外套，头发如同被风暴蹂躏过的鸟巢。身形与顾愔和“极恶”相似，但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某种神经质的、狂热的、近乎痉挛的张力。他手中没有画笔，而是将双手十指作为直接的工具，在空中疯狂地舞动、抓取、揉捏。随着他指尖的轨迹，周围那些不协调的色彩与物质便如同被赋予了邪恶生命般，嘶吼着、扭曲着被肆意改造、拼接、湮灭，又再次于痛苦的呻吟中重生。
他正在“创作”的东西，难以用任何已知的语言描述。它像是一座试图冲破某种枷锁的、由无数痛苦面孔堆砌而成的尖塔；又像是一具在虚无中挣扎、骨骼间开满腐烂花朵的巨兽残骸。它的形态处于永恒的流变与崩溃中，散发出一种足以让普通人心智瓦解的、混乱的嗡鸣与低语。
“艺术家”……顾愔瞬间明悟。一个在疯狂与理智的悬崖边缘纵情舞蹈，甚至可能已经坠入疯狂深渊的同位体。
“嘿！新来的颜料！新鲜的色彩！”一个尖锐、高亢，带着某种歇斯底里兴奋感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针，直接刺入顾愔的脑海，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观察。“别像个苍白的影子一样站在那里！快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色调’！老板说了，你是个‘特别’的！对，特别！快，融入我的新杰作！你会成为最精彩的一笔！”
那“艺术家”猛地转过身，露出一张与顾愔酷似，却因极度亢奋而扭曲、仿佛戴着一张油彩面具的脸。他的双眼燃烧着非人的、纯粹的创造（或者说毁灭）欲火，瞳孔中倒映着周围所有疯狂流转的色彩，却找不到一丝理性的焦点。
顾愔没有动。他站在自己囚笼的“门口”，试图以绝对的冷静去剖析这片混乱。然而，当他的意识真正触及那片领域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晕眩和恶心感猛地袭来！
那不仅仅是视觉和听觉的冲击，而是一种规则层面的污染！静止的规则在这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活跃、极度排他、又极度不稳定的“混沌规则”。它像是一种精神病毒，通过感知直接入侵，试图同化任何进入其领域的有序思维。
顾愔感觉自己的意识仿佛被扔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装满各种尖锐碎片的滚筒。无数扭曲的意象、癫狂的情绪碎片、毫无逻辑的能量波动，如同冰冷的毒蛇，沿着他的感知钻入，啃噬着他的理智壁垒。
“秩序是枷锁！理性是坟墓！” 艺术家的尖啸在他脑中直接回荡。“看吧！这才是真实！流动的！变化的！永不重复的！拥抱它！成为它！”
一瞬间，顾愔的坚守动摇了。那些混乱的色彩仿佛拥有了魔力，诱惑着他放弃思考，放弃抵抗，融入这片疯狂的“自由”之中。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也在挥舞双手，肆意改造着周围的一切，将所有的规则、所有的意义都撕成碎片，沉浸在无拘无束的“表达”里……那种感觉，竟然带着一种扭曲的、令人战栗的快感。
他的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迷茫，身体的肌肉微微放松，似乎想要向前迈出那一步。
不！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意识深处炸响。是石中剑那微弱却坚韧的意念回响？是他与“渡鸦”分别时那份沉重的约定？还是他自身那份“异常”的、对“联结”和“意义”的顽固追寻？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如果在这里迷失，他就真的完了。不仅是他，或许连同他那份被视为“变量”的可能性，也会被这片混沌彻底吞噬、消化，成为“艺术家”又一幅无人能懂的、可悲的“杰作”的一部分。
“你的‘杰作’？”
顾愔猛地抬起头，眼中短暂的迷茫被强行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锐利、甚至带着一丝被激怒的冰冷的锋芒。他的声音透过那有限的权限，清晰地传到了对面那片混乱的空间，不再是纯粹的冷静，而是带着一种压抑着翻腾情绪的、极具穿透力的质问。
“我看只是一堆无序的能量排泄物，一堆连你自己都无法控制的、精神错乱的涂鸦！” 他的话语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对方最核心的认同上。“这就是你对抗‘收割’的方式？用一堆连稳定形态都无法维持的垃圾，去挑战能抹消存在的力量？指望着它们被你这毫无美感的丑态‘震撼’到，然后放过你？”
言辞极尽犀利与侮辱，旨在激怒，更在于打破对方那看似坚固的疯狂外壳。
“艺术家”的动作猛地僵住，脸上那狂热亢奋的表情如同破碎的面具，片片剥落，露出底下因极度愤怒和……一丝被戳中痛处而产生的恐慌而扭曲的真实面容。
“你懂什么？！你这块单调的、苍白的、被规则驯化成行尸走肉的废料！” 他发出更加刺耳的尖叫，整个混乱领域的色彩都因他的怒火而变得更加狂暴、刺眼。“秩序是谎言！稳定是死亡的前奏！只有混乱！只有最极致的、不受任何束缚的‘表达’，才能触及真实的边缘！才能在那群该死的、冰冷的‘收割者’面前，留下属于‘我’的、炽热的、无法被忽视的印记！你这种可怜虫，永远不懂真正的自由！”
随着他的咆哮，周围那些混乱的色彩和物质瞬间沸腾、暴走！它们不再仅仅是背景，而是化作了无数扭曲的、带着尖锐嘶鸣和精神污染特性的触手、利齿和无法名状的怪异形体，如同决堤的狂潮，朝着顾愔所在的“门口”汹涌扑来！这股洪流并非纯粹的能量冲击，更是一种规则的强行覆盖，一种疯狂的“同化”邀请！
顾愔瞳孔骤缩。危险的预感如同冰水浇头。他知道，单纯的防御或硬碰硬的对轰，在这种混乱规则下恐怕会瞬间被吞没、分解。他必须运用那个唯一的武器——“包容性框架”。
但不是去对抗，而是去……理解？接纳？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寒意。理解疯狂？接纳混沌？
没有时间犹豫了！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不是退避，而是主动闯入了那片疯狂领域的边缘！
瞬间，更加庞大、更加混乱的信息洪流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意识！各种矛盾的物理法则、扭曲的时间感、癫狂的情感碎片……试图将他同化。他感觉自己的思维像要被撕成碎片，理智的堤坝在疯狂浪潮的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仿佛听到了无数个自己在尖叫、在狂笑、在哭泣……那是沉沦的前兆。
“坚守……理解……不是认同！”
他咬紧牙关，几乎将舌尖咬破，利用那一点尖锐的痛楚维持着最后的清醒。他的“包容性框架”以前所未有的强度运转起来，不再试图去建立秩序，而是像最坚韧的神经网络，强行去感知、解析、映射这片混沌的内在结构。
这过程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在沸腾的油锅里保持冷静。他“看”到了那些混乱色彩中蕴含的、属于“艺术家”极度不稳定却异常强烈的“自我表达”欲望，那是一种对“存在感”的绝望渴求；他“听”到了那些能量嘶鸣中，隐藏着的对一切“束缚”（包括理性、秩序、甚至自我）的深刻憎恨、对最终“虚无”的极致恐惧、以及对在湮灭前留下独一无二“痕迹”的疯狂执着。
这不是纯粹的力量对撞，这是一个灵魂在绝对孤独和绝望中，用最极端、最自我毁灭的方式，发出的最后一声、试图证明“我来过，我存在过”的呐喊！
捕捉到了！
就在那疯狂的、足以湮灭心智的洪流即将把他彻底吞没的千钧一发之际，顾愔终于在无边无际的混乱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内在波动——那是“艺术家”疯狂意志核心处，那份“表达欲”本身所产生的一种不稳定的、却可以被感知的“韵律”！
如同在雷鸣般的噪音中，捕捉到了一段特定频率的共振！
就是现在！
顾愔做出了一个近乎自杀、却又精妙绝伦的举动。他放弃了所有防御，将全部的精神力量，不是用来对抗洪流，而是化作一根无形、却带着他全部“理解”与“引导”意念的“楔子”，沿着那捕捉到的混乱韵律，精准无比地、轻轻地“敲”了进去！
他没有试图平息混乱，而是……放大了一个不谐和音。
“你的‘表达’……太吵了。” 他的意念如同一声叹息，却又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在疯狂的喧嚣中清晰地响起，“恐惧和愤怒，是你调色盘上最廉价、最拙劣的颜料。你想留下‘痕迹’？就靠这种连自己都控制不住的、精神病人呓语般的、除了自我满足毫无意义的涂鸦？”
轰——！！！
那汹涌扑来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混乱洪流，在距离顾愔面门不足一尺的地方，发生了惊人的异变！
仿佛失去了统一的、狂乱但尚且集中的意志驱动，那股洪流猛地向内坍缩！那些扭曲的触手、利齿和怪异形体不再指向顾愔，而是如同被投入石子的蜂群，开始疯狂地互相攻击、吞噬、湮灭！色彩以前所未有的激烈程度对撞、爆炸，能量在内耗中发出凄厉的、如同世界破碎般的嘶鸣！
“艺术家”猛地抱住头颅，发出更加凄厉、痛苦的嚎叫：“闭嘴！闭嘴！你干扰了我的频率！你污染了我的纯粹！你破坏了我的和谐！”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顾愔的那句话语，比任何攻击都更致命地伤害到了他。
他那未完成的“杰作”——那座扭曲尖塔与巨兽残骸的混合物——因为能量源的瞬间紊乱和疯狂内耗，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如同玻璃碎裂般的哀鸣，开始以更快的速度崩塌、瓦解，化作一片更加无序、更加绝望的彩色灰烬。
顾愔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如纸，额头布满冷汗，精神上的消耗几乎让他虚脱。他的身体微微晃动，方才意识的剧烈摇摆和此刻的全力输出，让他如同大病初愈。但他最终还是稳住了身形，那双眼睛虽然带着疲惫，却异常明亮、坚定，甚至带着一丝洞穿疯狂本质后的、冰冷的怜悯。
他看着那片仍在不断内爆、平息的能量乱流，以及抱头蜷缩、仿佛失去了一切力气的“艺术家”，用一种平静却比任何嘲讽都更刺穿人心的语气说道：
“看，这就是你竭尽全力证明的‘真实’？不堪一击。连最基本的、维持自身存在的‘结构’都无法拥有，你拿什么去对抗能抹消‘存在’本身的‘收割者’？你的疯狂，在它们那超越理解的‘秩序’面前，恐怕连一点值得关注的‘噪音’都算不上。”
他深吸一口气，给出了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一击：
“你口口声声的‘不受束缚’，不过是被自身的恐惧、绝望和虚无感所束缚的，另一种、更可悲、更无力的形式罢了。你，才是那个最深陷于自身规则囚笼中的……囚徒。”
“艺术家”的嚎叫和颤抖戛然而止。他抬起头，布满血丝和泪痕（或许是油彩？）的双眼死死地、空洞地盯着顾愔。那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怨恨、被彻底看穿灵魂的恐慌，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源于绝对孤独和创作被否定后的、万念俱灰的绝望。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发出了一声如同漏气风箱般的、细微的呜咽，然后整个人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瘫软在那片他自己创造的、正在逐渐失去色彩、归于死寂的废墟之中。
空间的另一端，无形的观察者——“极恶”，将这场意识与疯狂的交锋全程尽收眼底。
朔风的身影悄然在他身旁凝聚，如同从数据流中析出。
“接触记录：变量‘顾愔-异常’成功抵御目标‘艺术家’的规则污染与心智同化效应。过程中出现显着意识动摇，但最终通过高负荷运载‘包容性框架’，解析并利用目标规则内在矛盾，引发目标力场结构性内爆。目标当前处于精神崩溃状态，规则领域稳定性降至临界点以下。” 朔风的声音平稳地汇报着，如同最精密的仪器。
“极恶”没有说话，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王座的扶手。他看到了顾愔最初的动摇，那才是正常反应；他也看到了顾愔如何在动摇中凭借某种内在的锚点（那或许就是他“异常”的核心）重新站稳；更看到了顾愔最后那精准、冷酷、直指本质的剖析与反击。
这个“变量”的韧性、洞察力以及运用自身特质的方式，都超出了他最初的预估。
更重要的是，顾愔似乎在不自觉地践行着他自己提出的那个危险假设——不是以力抗力，而是去理解、甚至引导混乱。
“他的‘包容’……比我想象的更有‘侵略性’。” “极恶”终于缓缓开口，语气中听不出喜怒，“通知‘织梦者’，准备下一个接触场景。难度……提升至‘认知颠覆’级。”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光幕中那个虽然疲惫却眼神锐利的顾愔。
“让我看看，当你熟悉的‘现实’本身开始背叛你时，你的框架……是否还能包容一切。”
而顾愔，站在两个空间的交界处，感受着精神上的巨大消耗和劫后余生的虚脱，缓缓地、一步一步地退回了自己的纯白囚笼。
墙壁在他身后无声地闭合，隔绝了那片正在死去的疯狂。
他靠坐在冰冷的、无形的壁垒上，剧烈地喘息着。刚才的经历，如同在深渊边缘走了一遭。他的意识确实摇摆了，甚至差点被同化。但最终，他站住了。
不仅站住了，他还用对方最恐惧的方式——“理解”并“利用”了对方的疯狂——赢得了这场非对称的较量。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那里没有任何力量的光辉，只有方才全力运转“包容性框架”后留下的、精神上的疲惫与刺痛。
但这足够了。
他证明了，即使在这绝对的困境中，他依然有挣扎、甚至反击的能力。
“艺术家”的疯狂未能吞噬他，反而成了他磨砺自身特质的第一块磨刀石。
下一块磨刀石，又会是什么？
顾愔闭上眼，开始全力恢复精神，同时消化着刚才那场交锋中获得的所有信息。他知道，“极恶”的考验，绝不会就此停止。
前方的路，只会更加艰难。但他心中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