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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午初,太学柏荫深处,古槐虬枝盘错,筛下斑驳日影。

尹纬斜倚树下青石,一卷《鬼谷子》摊放膝头,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只虚虚望着远处学舍飞檐,神游物外。

秋阳透过叶隙,在他半旧青衫上跳跃,映得那张素来冷峭的面容也似柔和了几分。

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此间静谧。

徐嵩步履匆匆而来,额角微见汗意,青衿博带略显凌乱。

他行至槐树下,见尹纬这般闲适模样,不由顿足,语气带着难掩的焦灼:

“尹兄!你竟还在此处悠游看书?子卿昨夜一宿未归,今晨直至此刻,仍不见其踪影!昨日上林苑宴饮,他醉得那般厉害,后来……后来随那董家娘子车驾离去,至今却音讯全无!这……这岂不令人心忧?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尹纬闻言,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懒洋洋地将膝头书卷翻过一页,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慢条斯理道:

“元高啊元高,你何时也学得这般婆婆妈妈,杞人忧天了?”

他声调拖得有些长,带着惯有的讥诮意味。

“子卿何等样人?内中自有丘壑,纵是昨日多饮了几杯,难道还真能丢了不成?至于那位董娘子……”

他嗤笑一声,终是抬眸瞥了徐嵩一眼,目光中满是了然与戏谑。

“此女心思玲珑,但对子卿并无恶意......”

他顿了顿,拾起身边一枚落槐,在指间随意把玩,续道:

“昨日宴席间,她巧笑倩兮,步步为营,与杨定、吕绍那两个浑人一唱一和,将子卿灌得酩酊大醉。而后又‘恰逢其时’地主动提出护送……嘿嘿,这番做派,分明是早有筹谋。她既费尽心思将人弄走,又岂会让他轻易‘出事’?只怕此刻,子卿正被那董娘子奉若上宾,在某个香闺绣阁之中,‘悉心照料’着呢。”

徐嵩听得眉头紧锁,尹纬分析得虽在情理之中,然他心中那份不安却并未消减,反因这“悉心照料”四字而更添忧虑。

他拂了拂石上落叶,在尹纬身侧坐下,叹道:

“尹兄所言,嵩岂不知?然则,正因那董娘子用心匪浅,嵩才更为子卿担忧。子卿性情,外和内刚,最不喜受人摆布,尤忌这等儿女情长之纠缠。昨日醉中无力,若那董娘子再行些非常之举……只怕子卿醒后,非但不会领情,反要引为平生大憾,徒增烦恼。更甚者,若此事传扬开来,于他太学清誉,皆是有损无益。”

“清誉?烦恼?”

尹纬将那枚槐荚弹开,嗤笑道。

“元高,你何时能脱了这身迂阔之气?大丈夫立于世,但求问心无愧,行事磊落,何须过分在意那些虚名浮议?至于烦恼……呵呵,美人垂青,软玉温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艳福?到了子卿这里,倒成了洪水猛兽。依我看,他若能借此勘破情关,未必不是一桩好事。总好过终日埋首经卷,或是空怀济世之志,却对眼前活色生香视而不见。”

他见徐嵩面色愈发凝重,知其未能释怀,便又缓了语气,带着几分莫测高深,道:

“况且,你当真以为,子卿是那等任人拿捏、毫无还手之力的迂腐书生?那董璇儿虽有手段,子卿亦非懵懂书生。他若不愿,自有脱身之法。此刻未归,或许……是另有际遇,亦未可知。”

徐嵩默然片刻,虽觉尹纬之言不无道理,然心中那丝牵挂终究难以放下。

他望向太学大门方向,目光中忧色不减:

“但愿如尹兄所言……只是,这已近午时,若再不见归来,下午胡公那尚有讲座,子卿向来重视,从不缺席。我实在放心不下,是否……当去安仁里董府附近探问一二?”

尹纬摆了摆手,重新将目光落回书卷,语气已恢复平淡:

“稍安勿躁,且再等等,若明日再不归,我陪你同去便是。此刻贸然前往,若子卿果真无事,你我反而显得小题大做,徒惹人笑。”

徐嵩闻言,知再说无益,只得长叹一声,与尹纬一同在这槐荫之下,各怀心事,静待时光流逝。

......

话说王曜出了董府那黑漆大门,步履匆匆,赤色吴绢袍服在秋日晨光下泛着内敛的光泽,却衬得他面色愈发沉郁。

昨夜宿醉的余威仍在脑中隐隐作痛,更兼董璇儿母女那一番纠缠胁迫、泪语哀求,种种情状纷至沓来,如乱絮塞胸,挥之不去。

他素来心志坚定,然此番遭遇,实是平生未遇之窘迫,一股郁结之气盘桓心间,难以疏解。

信步由缰,不觉已离了安仁里,踏上较为开阔的街衢。

晨风拂面,带来市井渐起的喧嚣,稍稍驱散了些许心头阴翳。

他深吸一口清冽空气,猛然想起一事:九月东郊籍田刈禾,慕容农匆匆归来,曾言改日便来太学取回那卷《尉缭子》孤本,兼品尝龟兹春葡萄酿。

然旬月已过,竟未见其踪影。

昨日上林苑宾射,慕容农虽未似杨定那般一箭夺魁,然其骑射技艺精湛,收放自如,那份在宗室与外姓之间巧妙周旋的从容气度,亦给王曜留下了深刻印象。

自己既心绪不佳,何不借此机会,前往京兆尹衙署寻他一会?一来恭贺其射艺,二来……

或可向这位见识不凡、性情爽朗的鲜卑友人一吐胸中块垒,稍解烦闷。

念头既定,王曜辨明方向,便向着位于长安城东北部的京兆尹衙署行去。

他知慕容农身兼太学生与京兆尹五官掾之职,此刻若非在太学,便应在那衙署之中。

京兆尹衙署坐落于尚冠里与北阙甲第之间,规制本应宏阔,然王曜行至近前,却见其门庭虽尚算齐整,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却略显黯淡,门前值守的卫士亦只寥寥数人,神情间带着几分闲散,与不远处车马络绎、甲士肃立的诸公府邸相比,未免显得冷清。

想起以前与尹纬闲谈时曾言,慕容垂以外姓重将身份兼领京兆尹,然其时常征战在外,京兆事务实多由副武及属官打理。

而长安令苻登,乃天王族孙,素以勇悍闻名,兼其性喜揽权,故而这京畿重地的日常政务、刑名钱谷,多由长安县衙直接处置,京兆尹衙署反倒成了虚应故事的清贵衙门,属官编制不满,权责亦多被侵夺。

慕容农以鲜卑慕容氏子弟、太学生身份出任此间五官掾,其境遇之微妙,可想而知。

王曜整了整衣冠,上前向门卫说明来意,求见五官掾慕容农。

门卫见他身着赤袍,气度不凡,不敢怠慢,入内通传。

此刻,京兆尹衙署的正堂之内,气氛却并非如外表那般清闲。

堂上虽未设明府公座,然左侧首位的案几后,慕容农正襟危坐,一身青色官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沉毅。

他面前摊开着几卷文书,眉头微蹙,目光锐利,而与他相对而坐的,正是长安令苻登。

苻登今日未着昨日献诗时的文士袍服,换回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窄袖戎服,外罩一件象征官阶的深色官衣,面色沉郁,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悍厉之气,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躁和倨傲。

堂下还垂手立着数人,乃是京兆尹麾下仅存的几位曹吏,包括法曹掾史、贼曹掾史,皆面露难色,大气不敢出。

“慕容五官。”

苻登的声音打破了堂内的沉寂,带着一如既往的强硬。

“何必在此等微末小事上纠缠不休?区区光福里一个仓廪失火,烧了些许陈粮,仓吏周茂已具结画押,言明乃天干物燥,风助火势所致。卷宗、证词、现场勘验记录一应俱全,合乎程序。依本官看,当速速归档结案,上报朝廷,以免节外生枝,徒耗人力物力。”

他拿起案上一份卷宗,在空中虚点一下:

“眼下淮南战事方兴,襄樊亦未尘埃落定,京师内外的维稳、粮秣转运、民夫征调,哪一桩不是燃眉之急?你我身为京畿官吏,当以大局为重,岂能因这三百石粮米的区区小案,延误了军国大事?”

慕容农今日未着戎装,换了一身青色的京兆尹五官掾官服,虽少了些战场上的英武,却多了几分属吏的沉静。

他并未因苻登的咄咄逼人而显慌乱,目光依旧专注地停留在自己面前那份更为详尽的现场记录副本上,闻言缓缓抬起头,灯火映照下,其眸色深邃,带着鲜卑人特有的浅褐光泽。

“苻县君。”

慕容农语气平和,却字字清晰。

“非是农有意拖延,实乃此案颇有蹊跷之处,若草率结案,恐有负圣上委任、京兆尹托付之责,亦恐令真凶逍遥法外,损及朝廷法度威严。”

“蹊跷?”

苻登嗤笑一声,身子前倾,目光锐利。

“有何蹊跷?前夜西北风大作,火星溅入粮堆,引发自燃,仓吏周茂及众役夫众口一词,现场痕迹亦与风势走向大致吻合。莫非阁下以为,那周茂有胆量欺瞒官府,伪造现场不成?他不过一区区仓吏,何来此等泼天大胆?”

慕容农将面前记录轻轻推前少许,指尖点在其中几行字上:

“县君请看,你们县衙初步勘验,火场之中,焚毁最烈者,并非临近大门、当风口的粮囤,反而是背靠南墙、处于上风位的几处粮堆,其焦炭化深度竟达三尺有余,此为一疑。”

他又指向另一处:

“再者,守仓役夫何某证言,曾隐约见南墙根底有异样火光窜起,非是自上而下蔓延。而大门附近粮囤,虽表层碳化,内里却多有保全。若依常理,风借火势,火助风威,大门处当为火头最先抵达、焚烧最重之处,岂会反而轻于背风之南墙?此为二疑。”

苻登眉头皱得更紧,粗声道:

“风势变幻,岂是人力所能精准预料?或许当时风向有瞬间紊乱,或许粮堆内部因堆积年久,产生积热,自内而外燃起。此类情形,往年并非没有先例。至于役夫证言,乡野村夫,惊慌之下,目击难免有误,岂可尽信?”

“县君所言,亦在情理。”

慕容农微微颔首,却并未放弃。

“然,农曾翻阅旧档,去岁关中亦有数起粮仓‘自燃’案,皆以天灾结案。然其现场记录,多有类似矛盾之处。农以为,事出反常必有妖。纵使风向有变,积热自燃,其燃烧痕迹亦应有其内在规律可循,绝非如此违背常理,更何况……”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卷宗上一处不甚起眼的记录,那是负责初步清理火场的差役随手记下的一笔:

“有役夫提及,清理南墙根下灰烬时,似嗅到过一丝非谷物燃烧的异样气味,然当时并未寻得明显异物,故未载入正案。此等细微末节,虽不足为凭,却亦是一线索。”

“异样气味?”

苻登冷哼一声,语气已带了几分讥讽。

“慕容五官,莫非你要凭这捕风捉影的‘一丝气味’,便要推翻本县已然审结的案子?还要大动干戈,重启调查?若因此等小案兴师动众,延误了其他公务,上头怪罪下来,是你担待,还是本官来担待?”

他站起身,魁梧的身形在灯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笼罩了半个值房,缓了缓语气:

“慕容贤弟,你乃鲜卑贵胄,太学高才,陛下亦曾嘉许。然这刑名钱谷之事,讲究的是证据确凿,程序稳妥,而非凭空臆测!某在长安令任上多年,深知地方胥吏办案,或有疏漏,然我治下诸曹并非庸碌之辈,既已审结,必有其依据。你我若强行插手,非但未必能查出子丑寅卯,反易惹得地方非议,说我等堂官不信任下属,扰乱行政。依某之见,此事就此作罢,即刻结案上报罢!”

慕容农也随之起身,与苻登相对而立。

他身形虽不如苻登魁伟,然挺立如松,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度。

值房内灯火跳跃,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苻县令!”

慕容农声音提高了几分,清朗中透出坚持。

“本官非是臆测,乃是依据卷宗记录,发现疑点,依律提出复核之请。刑名之事,关乎人命律法,岂能因案小或时局艰难,便草率处之?《秦律》有云:‘治狱,能以书从迹其言,毋治谅而得人情为上。’今案卷记录与常理相悖,痕迹矛盾,证言存疑,若置之不理,岂非有违‘得人情’之本?纵使九十九案无误,倘有一案因我等疏忽而致冤抑或纵恶,便是失职!”

他目光灼灼,直视苻登:

“农知县君以军国大事为念,然正因大局为重,更需法令清明,吏治肃然。粮仓乃国本所系,若此案果真有诈,乃吏员监守自盗,继而纵火掩盖,则今日可烧三百石,明日安知不会祸及他处千石、万石?蛀虫不除,基石松动,于大局何益?农恳请县君,允我调阅长安县仓近年出入账目,并亲赴火场,再做勘验。若确系农多虑,查无实据,农愿一力承担延误之责!”

“你承担?”

苻登怒极反笑,手指几乎要点到慕容农鼻尖。

“慕容农!莫要以为陛下赏识,便可任性妄为!某再说一次,此案已结!无需再查!你可知那周茂何人?其妹乃左将军窦冲的爱妾!你无凭无据,仅靠些许不合常理的痕迹便要翻案,可知会得罪多少人?引发多少不必要的麻烦?这长安地界,水深得很,非是你读几本兵书战策、在太学辩赢几场便能参透的!”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语气转为冷硬:

“慕容五官掾,某以长安令身份,最后知会于你。此案,便依本县所报,以天灾定谳,即刻归档。你若执意妄为,休怪某将你蜗行牛步、滋扰地方之事,具本上奏!”

堂内气氛瞬间紧绷。几位曹吏头垂得更低,心中暗暗叫苦,这两位上官争执,他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慕容农面色不变,然眼神却渐渐冷了下来。

他深知苻登此举,一是确实急于破案维稳,二来也是借此机会进一步彰显长安县的权威,挤压京兆尹本就式微的权责空间。

若依了他,此案即便告破,功劳是长安县衙的,若生枝节,责任却可能推诿过来。

苻登以势压人,甚至隐隐透出威胁之意,他深知若再坚持,不仅此案难查,自己这本就微妙的京兆尹属官之位,恐怕以后亦将更加艰难。

然则,看着卷宗上那些刺眼的矛盾之处,想到可能被掩盖的真相,他胸中一股不平之气难以按下。

正当慕容农欲再次据理力争之际,堂外传来脚步声,一名衙役快步走入,躬身禀报:

“启禀五官掾、苻县君,衙外有一太学生,姓王名曜,求见慕容五官。”

慕容农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似有明光掠过,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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