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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末卯初,长安城尚未苏醒,笼罩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靛青色中。

太学丙字乙号舍内,唯有窗外檐角铁马偶尔被寒风拂动,发出一两声清冷孤寂的叮当,余皆沉沉梦鼾。

一缕微光艰难地穿透窗纸缝隙,勾勒出屋内陈设朦胧的轮廓。

王曜缓缓睁眼,昨日初至时的虚浮疲惫经一夜深眠,已尽数化去。

他侧耳倾听,身侧杨定的鼾声如卧虎低吟,沉雄起伏;靠窗尹纬的呼吸则悠长深缓,几不可闻;徐嵩于梦中尚偶尔呓语,似在沉吟书句;吕绍则毫无顾忌,小酣不止,甚至嘟囔着模糊的“肉”、“筠儿”字样。

腹中尚存昨夜饱食的温熨之感,鼻间仿佛仍萦绕着酱肉与蒸饼的香气。

王曜无声轻叹,欠下诸友一饭之谊,非为小故。

他动作轻捷地坐起身,将被褥如新领时那般仔细叠成方正模样,置于枕边。微凉的空气触及裸露的肌肤,激起一阵细小战栗。

昨夜杯盘狼藉之景虽已简单收拾,然方桌之上仍显杂乱。

几只盛过蒸饼、咸菜的空竹碟歪斜堆叠,几块啃剩的肉骨头弃于桌角,油渍渗入本就斑驳的漆面,桌沿还沾着几点不经意弹落的酱汁。

空气中残留的酒肉余味与清晨的凛冽寒气格格不入。

王曜眸色沉静,赤足落地,悄无声息。

他先自书箧中取出一方洁旧但浆洗得十分硬挺的葛巾,仔细将桌面上所有可见的油渍污痕一一擦拭干净,将那散落于桌面的零碎骨头、蒸饼碎屑以及干瘪的蒲根渣滓归拢,置于一张最大的空油纸中包妥。

又将几只用过的粗陶杯盘拿到角落的木桶旁,桶底尚存一汪隔夜的微温灶水。

他倒入冷水掺和,借着昏昧晨光,指尖冻得发红,却一丝不苟地将杯盘洗净,倒扣于矮几上沥干。

做完这些,他又见几人的几册书简散乱于桌角、床边,想是夜间卧谈困倦时随手抛置。

王曜轻手轻脚上前,分门别类稍加整理,将杨定的几卷兵书图册叠在一处。

徐嵩的《论语集解》《郑注》等经籍归拢一处,尹纬那几卷带着批注、略显陈旧破边的《战国策》《盐铁论》则小心码好,至于吕绍案头那些崭新的、似乎仅翻过几页的《孝经》《大学》,也替他摆正放平。

待到收拾停当,舍内虽陈设依旧简朴,却已窗明几净,焕然一新。

先前那点食后的喧嚣杂芜感,已被这勤勉细致消弭于无形。

王曜这才穿上鞋袜,裹紧那身半旧的青布直裰,拿起那包裹妥帖的油腻纸包,轻启门扉,蹑足而出。

门外寒气扑面,激得他精神一振。浓墨般的夜色正在褪去,东方天际隐有一线鱼肚白。

偌大的太学庭院仍沉浸在深睡中,唯值夜巡更的老卒提灯游曳,步履在空旷石场上留下笃笃回响。

王曜凭着昨日记忆,寻到杂役指点的堆放日常秽污的石砌大坑,将手中之物投入其中。返身回舍时,步履比出来时轻快许多。

刚至门前,便听得舍内一阵窸窸窣窣的起身声和哈欠声。

“……哈——咦?这……”

是尹纬略带诧异的声音。

“嗯?天亮了?”杨定低沉雄浑的嗓音带着初醒的沙哑。

门被王曜推开,他侧身而入。

此时天光已然驱散大半黑暗,舍内景象清晰可见。

杨定、尹纬二人正披衣起身,徐嵩也揉着眼睛坐起。

三人目光在焕然一新的室内逡巡一周,最终齐齐落在刚进门的王曜身上。

“哈哈!好个王子卿!”

杨定率先大笑出声,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在尹纬裸露的肩膊上。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咱们这‘乙号舍’可算来了位贤良人!瞧瞧这收拾的,真真是一尘不染!”

他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赞许。

尹纬揉了揉惺忪睡眼,看了看整洁的桌面、排列齐整的书卷,又望向王曜那身浆洗发白的朴素衣袍和沉静面容,浓密虬髯下的嘴角扯出一抹复杂笑意,有欣赏,亦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自省:

“子卿贤弟……这……未免过勤了!不过也罢,干净些好,确实舒坦!”

他昨夜放浪形骸,此刻倒难得地显出些许窘态。

徐嵩更是赧然,连声道:

“子卿兄辛苦!辛苦!本该是我等份内之事,却劳你早起收拾……”

那边铺上的吕绍终于被喧闹吵醒,翻身坐起,揉着迷蒙睡眼:

“唔……开饭了?酱鹅呢?”

待看清周围情形,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

“嘿,子卿起得真早!这、这些都是你规整的?”

王曜只淡淡一笑: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诸位兄台平日操劳学问,这些细务,曜力所能及。”

恰在此时,太学内里传来沉郁浑厚的鼓声,咚咚咚!一连五响。是晨鼓!

“卯时初刻了!”杨定神色一正。

“快!洗漱更衣!待会儿要抢位置!丙院的庖厨开饭可不等人!”

众人立时忙碌起来。

尹纬、杨定动作最快,自枕边各自取出两套衣裳——那是太学统一发放的生员儒服。

青麻所织,质地粗硬,但浆洗缝制得颇为严谨端庄。

短曲裾深衣样式,交领右衽,窄袖,以一条同色布带束腰,下裳垂及小腿。

与王曜身上那半旧直裰相比,虽少了些飘逸,却多了几分厚实和制度森然的统一感。

尹纬取出一顶青色幅巾,仔细戴上,敛去几分桀骜之气。

杨定则简单束发,显出习武之人的利落。徐嵩、吕绍也换上同样款式的青衫幅巾。

一时间,这丙字乙号舍内的四人,已然披上了太学的“皮囊”,若非性情迥异的面貌差别,观其衣冠,竟也显出几分统一气象。

唯有王曜,依旧穿着他那身浆洗泛白、袖口边缘已然磨出毛边的青布直裰,独立其侧,显得格格不入。

“子卿兄。” 徐嵩穿戴整齐,目光触及王曜一身旧衣,踌躇着开口。

“你……的学中常服,怕是未得及领?”

王曜神色坦然:

“昨日初至,已错过开学授服之典数日,是以尚未领取。”

话音未落,门口响起两声刻意的干咳。

却是昨夜领二人安置的那位短髭圆脸的学吏,不知何时已站在门边,正一脸肃然地看着室内。

当他目光扫过王曜身上的旧衣时,眉头习惯性地蹙起,下巴微抬,带着一种审视与敲打兼有的口吻道:

“王郎君既已到牒,常服器物,今日巳时三刻后,可自行往学署后库支取,按录牒签收便是!”

言罢顿了一顿,那双细小的眼睛在王曜朴素的衣着上再打了个转,刻意放慢语速补充道:

“太学蒙天王陛下鸿恩,每岁夏冬两季,皆按例分赐诸生布帛衣料,制成太学常服。另有笔墨纸砚经卷若干,亦由学中无偿供与,凡一应起居卧具,亦是公中负担,此乃天王重教尊儒之浩荡圣恩!”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刻板,仿佛在宣读不容置疑的铁律。

末了,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

“然!凡生员日常所耗之粟米柴炭、烹茶热水、以及自用之杂项笔墨……这等琐屑,公库自有账目章程,概由生员自理!”

他微哼一声:

“此乃太学定制,即便勋贵子弟亦无例外。须知‘膏粱生于勤耕,书帛出自蚕织’,天王赐下‘礼’之所在,已属殊恩。至于维持此‘礼’的‘用度’,还得靠自家‘养’起来。诸位……可都明白了?”

这番话,与其说是告知王曜领衣事项,不如说是对“公”“私”界限的再次冰冷宣示。尤其最后那句“养起来”,如同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了王曜一下。

杨定闻言,剑眉微皱,似乎对学吏这番话极其不耐。

尹纬则嘴角微撇,露出一丝见怪不怪的冷笑。徐嵩面露不安,频频看向王曜。

吕绍心直口快,立时接口道:

“明白明白!不就是饭钱和零碎墨块柴火嘛!不劳费心!诶对了子卿,走走走,庖厨去,今早定要尝尝学里的胡饼汤羹滋味如何!”他胖脸笑嘻嘻,似完全未察觉学吏话语中的刺,热络地便要拉王曜同行。

那学吏见众人反应不一,冷眼扫过,似已达成忠告的目的,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继续巡查其他学舍。

其脚步声方远,吕绍便拉着王曜,招呼着众人一同出门,汇入早起奔向食堂(太学称“庖厨”)的生员人流中。

王曜随着人流默然前行,学吏那冰冷清晰的话语仍在耳畔回响:

“粟米柴炭、烹茶热水……概由生员自理……还得靠自家‘养’起来……”

一路行来,路费盘缠本已微薄,更因沿途施舍乞儿难民,此刻囊中仅余几枚锈迹斑驳的铜钱,怕是连两三日的清水粗饭都难支撑。

杨定豪爽义气,吕绍热情豪富,皆非吝啬之人,若开口,定会解囊相助。

然君子固穷,受人一饭已是情义,岂能长此依赖,沦为拖累?读书人的傲骨与尊严,更不容践踏。

他暗暗攥紧了袖中空空如也的褡裢袋角,一股决心悄然滋长——无论如何,须得尽快寻个谋生之道,养活自己这副入学的皮囊!

至于太学深奥学问之外的“柴米油盐”之重,唯有靠这双手去挣来了。

丙院的庖厨位于学舍区北侧,是一座颇为高大的砖木棚屋。

此刻棚内人声鼎沸,数十张粗朴的长条木案凳摆列整齐,案头摆放着大号的粗陶碗碟。

空气里弥漫着新熬黍米粥的米香、热蒸饼散发的面气、以及各种腌菜酱菹的混合气味。

执役的杂役们忙得团团转,不断往各案上添盛蒸饼、粥羹和咸菜。

杨定带着众人熟门熟路地抢占了靠里一张略显清净些的长案。

很快,粗硬的蒸饼、热气腾腾的黄米粥、一碟盐渍的芥菜梗、一碟酱色的豆豉便被端了上来。

王曜拿起一张蒸饼,感觉入手粗糙坚硬,远不及昨日吕绍带回的那般喧软。

黄米粥则勉强果腹而已。他小口咀嚼着,心思却并不在食物上。

吕绍见王曜吃得沉默,胖乎乎的脸上堆满笑意,夹起一块腌菜放进王曜碗里:

“子卿快尝尝这芥菜梗,脆生生的开胃!哎,对了!”

他放下筷子,拍了拍腰间的荷包,发出钱币撞击的清脆声响,大大咧咧道:

“往后这庖厨的饭食,若短缺了使费,只管言语一声!我吕二这荷包里尚有余裕,咱哥几个谁跟谁呀!”

杨定也随声附和,只道自己也愿慷慨解囊!

他俩这话说得豪气,显然出自真心。

然而未等王曜开口婉拒,徐嵩已抬手在吕绍肩上重重按了一下,沉声道:

“永业兄,好一番好意,不过子卿想必自有打算。”

他目光炯炯看向王曜,眼中带着洞察与理解。

“你我皆知,求学之路长,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子卿非是那等寄人篱下之辈。但若有需我等帮衬之处,尽管开口便是。”

这番话坦荡直接,既维护了王曜的尊严,又表达了切实的支持。

王曜心中暖意流淌,抬起头,目光在眼前几位性格各异、却均以诚相待的同舍面上掠过。

尹纬正埋头对付那难啃的蒸饼,闻言却不易察觉地抬眼扫了王曜一下,眼神中带着一丝“早知如此”的了然,继而又埋头于碗中。

“多谢永业兄、多谢子臣兄、诸位兄台!”

王曜放下粥碗,郑重拱手:

“盛情厚意,曜心领之。只是……”

他顿了一顿,坦然道:

“盘缠确已耗尽,然入学读书,本当自食其力,方显心志。愚意欲在课余寻些临时营生,赚取些糊口之资,既不致荒废学业,又可明独立之身。未知诸位可知晓,这太学左近,可有短时佣力之营生?”

吕绍听得抓耳挠腮,颇感王曜太过拘泥迂腐。

他张口又想劝说,却被徐嵩一个眼色制止住,徐嵩沉吟道:

“城中书肆碑林或有此类,不过路途颇远,耽误课业。若有近便之处……”

他话未说完,吕绍小眼珠滴溜溜一转,猛地拍了一下自己大腿:

“嘿!有了!”

他胖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

“子卿不提我倒忘了!离此距太学大门不远,过了御道对街,再穿过半条‘笔砚巷’,便有一家‘云韶阁’!那歌......阁楼行首,跟我……呃,跟我家以前管笔墨采买的管事甚是熟络!听闻她常需人手帮着抄录些秘本、孤卷,替人誊清诗稿,又或给赶考的士子临摹法帖之类!工钱嘛,算字页给付,公平得很!”

他语速飞快,“待明日旬假了,我陪你去走一遭,凭子卿这笔清俊工整的字,那柳行首定然乐意雇你!”

这真是瞌睡送枕头!王曜闻言,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大半。

抄书写字,既是他所长,又不至污了读书人手笔,更能借机博览,正是上佳之选。

他强抑心中欣喜,再次起身拱手:

“永业兄见闻广博,指点迷津,真解了曜心中之困!明日便有劳永业兄引荐了!”

“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

吕绍拍着胸脯,咧开嘴笑,颇有成就之感。

尹纬则“唔”了一声,继续吸溜着碗里的粥,眉宇间对吕绍这番“热心”隐隐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笑意。

徐嵩张了张嘴,貌似欲说些什么,临了却仅是长叹一声。

晨食虽简,人心却聚。

五人草草用过,便随人流前往今日讲学之所——太学主建筑群西翼的“崇贤馆”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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