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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近一个月风尘仆仆、颠沛流离的漫长跋涉,那座巍峨雄浑的正阳门城楼终于撞入眼帘时。

蜷缩在车厢里睡觉的秦云和几位同样满面尘霜、疲惫不堪的特战队员,不约而同地挺直了早已酸痛僵硬的腰背,挣扎着站了起来。

初夏午后的阳光带着几分灼人的暖意,慷慨地倾泻在灰砖砌就的古老城墙上,那些黛色的瓦片在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沉默地诉说着数百年的沧桑。

城楼与箭楼上飞扬的檐角,如同苍鹰展开的翅膀,在蓝天下勾勒出刚劲又流畅的剪影,每一寸斑驳的漆皮、每一道风雨侵蚀的裂痕,都沉淀着令人心悸的历史分量。

和遥远的西安城墙一样,曾经作为军事屏障的宽阔瓮城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喧嚣沸腾的城南广场。

车马辚辚,人潮涌动,黄包车夫拉着锃亮的洋车在人群中灵活穿梭,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混杂着食物的香气,织就了一幅活色生香的北平市井画卷。

前门大街两侧,老字号的牌匾高悬,金字招牌在阳光下耀人眼目,诉说着昔日的繁华。

然而,这份喧嚣之下,却笼罩着一层难以言喻的压抑。

正阳门巨大的拱洞阴影里,几个背着老式步枪的二十九军士兵斜倚着墙根,在暖洋洋的日光里眯缝着眼,神态疲惫而慵懒,仿佛被沉重的军帽和枪托压得抬不起头。

这座见证了无数王朝兴衰更迭的古老都城,此刻犹如一个沉默的巨人,屹立在时代惊涛骇浪的旋涡边缘,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窒息感。

那烽火连天、血染山河的岁月,已然迫在眉睫。

“吱呀”一声刺耳的刹车,他们的三辆卡车被士兵伸出的手臂拦了下来。

秦云敏捷地跳下车厢,脸上立刻堆起生意人特有的谦和笑容,仿佛长途跋涉的疲惫瞬间被隐藏。

他麻利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还算体面的香烟,熟练地挨个递了过去。

“辛苦辛苦,军爷!”

他声音洪亮,带着明显的陕西口音:

“额们是从陕西西安那边来的,厂里新制了一批上好的药材,这不,想进京城来碰碰运气,找找销路。”

一个脸上刻着深深皱纹、看起来饱经风霜的老兵,听见“陕西”两个字,浑浊的眼睛里倏地闪过一丝亮光。

“哟!陕西来的?”

他惊喜地提高了声调,那陕北黄土坡特有的韵味自然而然流露出来。

“原来是乡党啊!”

这带着浓重乡音的亲切称呼,瞬间打破了生疏与戒备,几个士兵紧绷的神情明显松弛下来。

秦云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透着真诚的暖意。

他回身从车厢里摸索出几盒印着鲜明商标的“云南白药”,不由分说地塞进那几个士兵手里。

“带着,军爷,这是顶好的金疮药,止血消炎最拿手,带在身上防个万一!”

接着,他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两大块干硬厚实、烙得焦黄的锅盔。

“路上应急带着的,咱老家的味道,甭嫌弃,尝尝鲜!”

老兵和几个士兵忙不迭地道谢,粗糙的手掌捧着锅盔,脸上是混杂着感激与一丝窘迫的笑意。

“哎呀呀,乡党太客气了!

这咋好意思叫你们破费呢!”

老兵摩挲着那几盒珍贵的白药,感慨道:

“早就风闻咱陕西也产这好药了,听说跟云南那边的百宝丹效果不差啥!

好东西咧!

你是不知道,眼下城里药铺子,这东西价钱顶破了天,还常常拿着钱都买不到哩!

你们这趟,算是来对时候了!”

秦云顺势拱手笑道:

“托您吉言!初来乍到,寻思着先寻个落脚的地儿。

您是老北平,给指条明路?

得能停下俺们这三辆车,还得有点地方放货才成。”

老兵显然对这份乡情和实惠颇为受用,热络地指点:

“咱可不是老北平人。

这好办!打这前门洞子进去,奔东拐,走不了多远,就能瞅见‘四海客栈’的大幌子!

那家院子宽敞豁亮,别说你这三辆车,五六辆卡车塞进去都松松快快!”

秦云再三谢过,利落地跳回副驾驶位置,指挥着司机沿着老兵指点的方向,缓缓驶入了那象征着皇城威严的古老门洞。

下午时分,安顿好车马行李,秦云将小队人马分成三个小组,自己亲自带着三名精干的战士,朝着北面那座巍峨宫阙——故宫博物院的方向走去。

为了更融入北平街头巷尾的人流,他们特意在前门大街上买了几件旧而不破的蓝布大褂,外加三件深色的马褂。

这一换上,再扣上一顶当时北平爷们儿常见的椭圆形下檐的呢子礼帽,几个人操着手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面上,步履沉稳,神态自若,俨然就是几个操劳奔波的本分商人或寻常市民,再也看不出半分长途跋涉的特战队员痕迹。

故宫博物院那朱漆剥落的高大宫门此刻洞开着,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洒在门口巨大的铜钉上,反射出点点幽光。

两个上了年纪的门房,穿着灰扑扑的旧棉袍,正歪在门房外的旧藤椅上,伴随着轻微的鼾声打着盹儿。

秦云几人沉稳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们。

其中一个揉着惺忪睡眼,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买下门票”,收了秦云递过去的一块银元,便挥挥手便放他们进去了,连眼皮都懒得多抬一下,仿佛这巍峨宫禁早已失去了震慑人心的力量。

穿过午门那高大幽深的门洞,层层叠叠、铺展在巨大汉白玉基座上的宏伟宫殿群,沿着那条象征着皇权至高无上的中轴线,在眼前恢弘地次第展开。

然而,与这壮丽形成残酷对比的,是城外远方隐隐约约、断断续续传来的沉闷轰鸣——

那是日军在北平周边肆无忌惮进行军事演习的炮声。

这声音如同粘稠的阴云,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使得整个北平城内的气氛日益凝固沉重。

此刻的紫禁城内,空旷得令人心悸。

绝非后世那般游人如织、摩肩接踵的热闹景象。

巨大的广场和宫殿之间,只有他们几人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轻微回响,偶尔被几声突兀的鸟鸣打断,那清脆的鸣叫反而更衬出周遭无边无际的寂静与空旷。

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只有无言的宫阙默默承受着历史的重量。

走过太和门,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三大殿那金黄色的琉璃瓦顶,在澄澈的碧空下流动着温润如玉的光泽,辉煌而肃穆。

围绕殿基的汉白玉栏杆,历经数百年风雨的雕琢,那些蟠龙祥云的纹饰非但没有模糊,反而在岁月洗礼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通透的清晰质感。

乾清宫前的铜鹤,依旧高昂着头颅,姿态孤绝地守望着这片昔日的帝王居所。

巨大的青铜水缸边缘,不知何时飘落了几片新嫩的槐树叶,青翠欲滴,静静地伏在冰冷的金属上,构成一幅微小而宁静的画面,仿佛时光在这深宫一隅,真的放慢了脚步。

秦云信步踱入午门内西侧的北平历史博物馆展厅。

这里显得颇为冷清寥落,展柜里空空如也,墙上的说明标签也大多残破不全。

显然,那些价值连城的国之瑰宝,绝大多数已在数年前就开始的秘密行动中被装箱南运,转移到了南京、上海等地以避战火。

只有少数体量巨大或当时认定价值稍逊一筹的文物,还孤零零地留在原位:

新石器时代彩陶罐上粗犷的纹饰似乎黯淡了光彩,商周青铜器的绿锈在空旷中显得格外寂寞,汉唐碑刻的拓片悬挂着,字迹模糊,明清瓷器的釉色也仿佛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灰。

一位头发花白、戴着厚厚圆框眼镜的老学者,正佝偻着背,极其专注地用放大镜研究着一个明显有裂纹的青花瓷盘碎片,眉头紧锁,仿佛要从那残破的瓷片中榨取出被遗忘的秘密。

秦云不动声色地走近,带着恰到好处的、对文化人的恭敬,轻轻递上一支烟:

“先生,打扰了。

额们是陕西过来的药材商,久慕故宫大名,特来开开眼。

只是……这展品看着实在不多?

感觉还不如额们西安省立博物馆的东西瞧着多哩。”

老学者闻声从放大镜上抬起头,透过厚厚的镜片打量了秦云几眼,那双被镜片放大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疲惫和审视。

“哦?听你这谈吐,倒像是念过些书的?”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

秦云谦恭地笑了笑,顺着话头说道:

“不瞒先生您,俺去年刚从西北大学历史系毕业。

在学堂里就常听先生们讲,咱们这故宫历史博物馆的收藏,那真是天下一等一的渊薮!

今日慕名前来,这……这景象,着实让人心里头……有点不是滋味。”

他脸上适时地流露出遗憾和困惑。

老学者闻言,长长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某种坚持,眼神里充满了无奈和痛惜。

“唉!谁说不是呢!这里的收藏,原本何止是天下第一?

那是真正的海内精华所在啊!”

他摇着头,用手指了指空荡荡的展厅。

“只是,从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起,情势逼人,好东西就一批接一批地往南边运了,南京、上海……能送走的都送走了。”

他压低了声音,目光下意识地瞟向展厅东侧那几间门窗紧闭、且有士兵在门外值守的房子。

“如今啊,就是眼前这些,还有库房里锁着的那点子还算过得去的东西,也都……也都打起包啦……”

话语未尽,只剩下一声沉沉的叹息在空旷的展厅里回荡,那眼神里的忧虑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分明。

秦云心领神会,顺着老学者的目光望去,东厢房门口持枪肃立的卫兵身影显得格外刺目。

他点点头,脸上露出深切的遗憾,没有再追问,只是郑重地再次表达了感谢,便转身带着同伴悄然离开展厅,朝着东南方向的太庙(故宫博物院附属图书馆)走去。

太庙的殿堂内,高大的书架顶天立地,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陈年纸张、墨香与尘埃的特有气息。

这是知识的味道,也是时间凝固的味道。

这里展示和存放着大量尚未及转移或不便转移的珍贵古籍文献。

《四库全书》巨大的樟木书匣部分副本堆积如山,泛黄的地方志书卷帙浩繁,厚重的金石拓本散发着金石之气,还有堆积如山的清代宫廷档案文书,无声地记录着帝国的黄昏。

秦云和战士们放缓脚步,在寂静的书架长廊间如同影子般穿行,无人打扰。

这种寂静,带着一种末世般的沉重。

他们来到东西六宫所在的庭院。

昔日后妃居住的华丽宫苑,此刻所有的雕花门扇上都挂着冰冷沉重的黄铜大锁,断绝了任何窥探的可能。

空旷的庭院里,几株高大的海棠树花期已过,枝头零落着几片褪色的粉白花瓣,随风飘落在光滑的青石板上,更显出几分无言的寂寥。

转向御花园,才略微感受到一丝生气。

那些历经数百年风霜的古柏,依然苍劲虬结,枝干如铁。

在亭台楼阁幽深的阴影里,几丛生命力顽强的二月兰正开得恣意烂漫,淡紫色的花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在落日熔金的余晖映照下,与宫墙那深沉庄严的朱红色形成一种奇异而动人的温柔撞色,仿佛在绝望中绽放出最后的美好。

当夕阳彻底沉入西山,巨大的宫阙阴影如墨汁般迅速蔓延,吞噬掉最后一抹暖色时,秦云带着小组的战士们走出了神武门。

门外,护城河水在暮色中泛着幽暗的光,河畔垂柳的枝条低低地拂过水面。

远处,一两个挑着空担子的商贩身影在暮色中匆匆赶路,衣角沾满了城外带来的尘土,步履匆忙而疲惫。

这风尘仆仆的匆忙与身后宫城里那凝固千年的沉静,在暮色四合中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充满张力的微妙对照。

宫墙深处那些紧闭的偏殿门扉,在渐浓的夜色里,仿佛隐藏着无数无声的秘密,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山雨欲来的凝滞气息。

暮色四合,古老的北平城连同它腹中的紫禁城,一同沉入了战前那短暂而压抑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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