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裹挟着长江水汽特有的湿冷,刀子般刮过老山光秃秃的树枝。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清晨,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似乎随时要压垮这座南京北郊的最后屏障。
秦云和他身后疲惫却目光锐利的八十三名特战队员,终于抵达了老山脚下的秘密营地。
四辆沾满泥泞的装甲卡车,是将那些卡车送走以后的机动力量。
车轮碾过冻得坚硬的路面,发出吱嘎的呻吟。
营地隐在一片枯黄萧索的山林背阴处。
这里驻防的是黔军102师609团第三营营长陈昌明。
在这里,秦云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凝重与绝望。
老山,这座曾以秀丽风光闻名的金陵屏藩,如今只剩下肃杀。
远处,南京城的方向,沉闷的炮声如同大地深处的痉挛,零星炸开的火光和腾起的浓烟,刺破冬日阴霾的天空。
偶尔,几声尖锐的破空声掠过,是日军侦察机的身影,它们像寻找腐肉的秃鹫,偶尔丢下几颗炸弹,在周遭炸起新的焦土。
102师是刚刚被划归到胡宗南第一军麾下的黔军残部。
他们是刚从淞沪绞肉机里撤下来的,原近万人的102师,如今能拿枪的只剩下三千出头。
而609团更是凄惨,仅存两个营的架子,陈昌明手里的这个第三营,实际只有两个残缺不全的步兵连和一个徒有其名的“机枪连”。
两挺打光零件就要散架的重机枪,三挺同样状况堪忧的捷克式轻机枪,便是全部家当。
没有电台,断绝了与上级的即时联系;
没有卡车,一切只能靠双脚和草鞋。
挖掘战壕的铁铲、锄头,不少是从山下早已十室九空的村庄里“征用”来的。
更令人心酸的是营里的士兵:
三分之一带着淞沪留下的伤,有的裹着渗血的破布,有的瘸着腿,无声地诉说着那场血战的惨烈。
这是一支怎样的军队?
秦云和他的特战队员们几乎以为自己误闯了某个大型难民营或民团。
官兵身上的衣物如同万国博览会:
中央军的春夏单衣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缴获的日军土黄色棉袄臃肿地套在身上;
更多的则是黔军标志性的、薄得透风的灰色单衫。
脚下的鞋子更是五花八门:
日军笨重的翻毛皮鞋套在瘦小的脚上显得格外滑稽;
中央军的棉靴是少数幸运儿的装备;
千层底布鞋勉强算是体面;
更多的,是破破烂烂、几乎只剩几根草绳的草鞋,甚至赤着一双布满冻疮和裂口的脚板,直接踩在冰冷的冻土上。
武器更是寒酸的大杂烩:
老旧的赤水造、汉阳造、川造、粤造、沪造步枪锈迹斑斑,枪托断裂就用铁丝捆缚;
唯一能提振点士气的,是前两天刚补充的十几杆德制毛瑟98K步枪和几支缴获的三八式步枪,在杂乱的装备堆里闪着格格不入的冷光。
当装备精良、身着统一制式冬季作战服、背着新式冲锋枪和半自动步枪的特战队员们跳下卡车时,那股精悍之气仿佛一道无形的冲击波。
秦云敏锐地捕捉到了陈昌明眼底一闪而过的、难以掩饰的羡慕,乃至一丝本能的贪婪——那是长期处于极度匮乏的军人,对强大武备最原始、最直接的渴望。
“你们……也是从上海撤下来的?”
陈昌明的声音沙哑干涩。
秦云点头,简单介绍了己方身份和撤退路线。
当提及不久前那场着名的突破战,以及装在车上的六七十支三八步枪、两挺歪把子轻机枪和三具掷弹筒的战利品时。
陈昌明和他身边几个军官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老天爷!上个月25号那场硬仗是你们打的?!”
陈昌明猛地一拍大腿,脸上涌起激动的红潮:
“撤回来的兄弟们都在传!
说是一千多号战俘,硬是从上万鬼子的铁桶阵里杀出来了!
干掉上千东洋兵!
缴获的武器大半都分给了一路上收容的溃兵……
原来就是你们!”
他急切地在身后的士兵中扫视。
“团里就有几个兄弟,说是跟着个叫田慧炳的好汉一路冲出来的!”
秦云看了看身边的田慧炳。
田慧炳沉稳地点点头:
“是有几个黔军的弟兄,跟着我们冲了一段。”
秦云没有丝毫犹豫,挥手示意:
“老田,把咱们车上那些缴获的‘东洋货’,都搬下来!
还有库存的多余棉衣、棉鞋,一并交给陈营长!”
话语干净利落,带着不容推辞的决断。
装甲卡车的后挡板放下,崭新的三八步枪、闪着乌光的轻机枪、沉重的掷弹筒,连同捆扎好的棉服棉鞋堆在了陈昌明面前。
这份突如其来的、沉重的馈赠,让这位饱经战火磨砺的营长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喉头滚动,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感激、希冀,还有一丝难以置信。
“陈营长。”秦云语气坚定,目光扫过这片即将成为血肉磨坊的山岭。
“我们是陕军序列,撤过北岸后尚未接到归建指令。
打鬼子,打到哪儿不是打?
我们就在这老山,跟你们并肩守它几天!
你看如何?”
陈昌明胸中那股几乎被绝望冻僵的热血,仿佛被这番话点燃了。
他紧紧握住秦云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好!好!
秦队长,有你们这支虎贲之师加入,弟兄们的心……就踏实多了!”
他立刻将老山东南方向一片相对完整的阵地指划给秦云部。
命令一下达,特战队员们展现出惊人的效率和专业性。
他们迅速从卡车里取出制式工兵铲。
那铲身明显加厚加宽,边缘锋利,铲柄也粗壮结实。
一声令下,挖掘声顿时响成一片。
冻土层坚硬如铁,但特制的工兵铲加上队员们训练有素的力量和技巧,铲尖凿击处,硬土应声崩裂。泥土飞扬,在寒风中形成一股股微小的褐色烟尘。
乐志海作为老兵骨干,一边猛力下铲,一边大声给周围的队员传授要领:
“都记住了!战壕深度至少两米五!
顶上覆土必须足足的!坑道要斜着挖!斜度给我打出来!”
田慧炳在一旁补充,声音沉稳有力:
“斜着挖,炸弹的气浪冲击会被带偏向上跑,能扛小鬼子的步兵炮!
侧壁每隔几步给我挖出踏脚的台阶,万一挨炸塌了方,还能踩着往上爬!
顶盖的土再加厚一层!就算鬼子拉来重炮,顶天了震你个灰头土脸,伤不了筋骨!
还有,每隔二十米,给我往侧壁掏个‘猫耳洞’,人蜷进去,鬼子的飞机来了也拿你没辙!”
与此同时,另一名副队长余腾安和迫击炮分队指挥官麻涌文,已经带着重机枪班、轻机枪班和迫击炮班的骨干,快速攀上山脊线,仔细勘察地形。
寒风卷起浮雪,露出下面黑褐色的冻土。
余腾安站在一处天然形成的岩石陡坎后,指着棱线下方:
“看这里!就是天然的射击台!
两挺重机枪就给我架在这儿!对面在设两挺。
记住要点!”
他语气斩钉截铁:
“枪管高度,必须正好超出棱线一拳!不能多不能少!
射界就能死死卡住下面那个进攻必经的山口!
鬼子往上攻,不到眼前,看到的全是岩石!
机枪射击位挖成‘凹’字型,深半米!
底下垫碎石防滑,两边岩壁凿出防滑纹路,不然机枪一响那后坐力能把枪推跑!
副射手,在射击位两边各堆半人高的石垛,外面做好伪装,既能挡流弹又能架枪托!
弹药箱,给我埋到后面两米深的坑道里去,上面盖严实油布防潮!最关键的是伪装——”
他指向岩壁:
“用筛过的细黄土,掺上砸碎的枯苔藓,给我一层层糊在上面,要糊得像岩石自己长出来的锈斑!
观察孔就开在岩缝里,只留一个眼睛的缝隙,鬼子爬到跟前都未必能发现!”
另一侧,麻涌文则指挥轻机枪班的班长们,在重机枪阵地侧翼的枯树杂木丛后,精心挑选了六个位置隐蔽的土包。
“轻机枪是重机枪的屏障和补充!”
麻涌文指点着:
“每挺机枪负责五十米正面!枪管就从这些枯树枝的缝隙里伸出去!
俯角给我调到五度左右,专门打鬼子冲锋队形的‘箭头’。
就是前面三角阵型的尖兵!
配合重机枪,它们打纵深,你们扫前锋!
每个机枪组,立刻去砍那边坡下的棕榈树叶子,编成草帘子,浸透了水挂在你射击位前面!
挨炮击、防枪口焰就靠它了!”
布置完机枪阵地,两人的目光又投向后方一处凹地底部的嶙峋天然岩石群。
十二具迫击炮被迅速分成三个火力组,呈扇形部署在岩石后方。
麻涌文细致地指导炮手们:
“炮盘位置挖锅底坑,半米深就够!
底下垫碎石找平,四周用硬木楔子把炮架腿钉牢实!
炮管底下铺上油布和干草,隔开冻土的寒气,别让冷热不均影响了弹道!
弹药基数就放在炮位旁,剩下的基数,挖深坑埋在两翼一米深的地下,伪装必须到位!”
他走向凹地边缘一片稀疏的低矮灌木丛:
“观测所是炮的眼睛!
就在这里,挖个半人高的坑,顶上用枯枝搭成鸟窝状,从山下看,就是一片不起眼的灌木丛!”
日头在阴沉的云层里艰难地挪移。
待到下午时分,特战队的防御阵地已初具规模。
深深的战壕、精心伪装的火力点、隐蔽的迫击炮阵地,构成了一张沉默却致命的网。
陈昌明抑制不住好奇,带着卫兵前来“参观”。
他几乎走遍了每一处工事,从重机枪的岩坎掩体,到轻机枪的树丛射击位,再到迫击炮的岩石屏障和伪装观测所。
每到一处,他都要仔仔细细地看,不厌其烦地询问构筑的原理和战术意图。
听完解释,他脸上的震惊之色便加深一分,眼神中充满了震撼与恍然。
特别是当他看到每个关键火力点竟然都配备了一台小巧的94式便携电台,以及停在山后利用天然凹陷和伪装网严密隐蔽起来的装甲救援卡车时,这位从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老兵营长,彻底失语了。
只是张着嘴,目光在那些精密的仪器和坚固的车辆上来回逡巡,仿佛第一次窥见了另一个维度的战争。
良久,他才重重地吐出一口白气,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呻吟的叹息:
“好家伙……这仗,原来真可以这么打……”
秦云理解陈昌明此刻内心的巨大冲击。
他看着这位带着一支几乎被遗忘的残军苦苦支撑的营长,没有犹豫,再次从自己宝贵的通讯资源里划拨出四台94式电台:
“陈营长,这几台给你营里用。
找个读过书的、脑子活的弟兄过来,我们电台兵教他发报。
还有,”他指向临时设立的医疗点。
“你营里的伤员,只要还能动,都抬过来,我们这边有药,医生、卫生员也能帮忙处理包扎。”
寒风依旧凛冽,炮声依然隐约可闻。
但在老山东南角的这片阵地上,一股迥异于绝望的坚韧力量,伴随着新构筑的工事和刚刚建立的脆弱联系,正在冰冷的冻土下悄然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