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西暖阁·御前会议
檀香袅袅中,皇帝将一份奏疏轻轻放下。目光扫过在座四位阁臣——首辅杨廷和已年过七旬闭目养神,次辅高拱正襟危坐神色肃穆,林凡与另一名阁老陈以勤分坐两侧。
“《商事公证与检验法》草案。”皇帝缓缓开口,“林凡,这是你主持起草的?”
林凡起身一揖:“回陛下,是臣领总责,会同刑部、户部、都察院及格物大学堂法政科共二十七名官员,历时三月拟定。”
“三个月。”高拱忽然开口,声音沉稳,“林阁老办事果然雷厉风行。只是商事涉及百业千行,检验又关涉技术格致,这般仓促成文,可有失之草率?”
暖阁内气氛微凝。杨廷和眼皮微动,陈以勤低头喝茶。
林凡不疾不徐:“高阁老所言甚是。故此次起草,臣等先拟总纲八条,细则暂列三十七款——皆为现行纠纷中已反复验证之规则。至于各行业特殊规范,草案中设‘行业补充章程’一款,准予丝绸、茶叶、瓷器等行会,在朝廷监理下自拟细则,报部备案。”
他将另一份文书呈上:“此乃苏州‘公平检验社’整顿后新拟的丝绸检验细则,由丝绸商会十八家大户、格物大学堂纺织科、检验社监理官三方共议而成。试行两月,纠纷减少六成。”
皇帝接过细看,微微颔首。
高拱却未放松:“商事尚可缓图,检验一事——林阁老可想过,若各地争相设立检验社,官府监理不及,恐生第二个‘四海货栈案’。”
“高阁老所虑极是。”林凡转向皇帝,“故草案中设‘三级监理制’:县设检验所,府设检验局,省设检验司。县所主实务,府局主复核,省司主立法与技术标准制定。监理官员须通格致基础,且三年轮换,与地方商贸无涉。”
他稍作停顿:“更重要者,草案设‘过错追偿’与‘行业禁入’二罚。若检验社因舞弊或重大过失致商户受损,除赔偿外,主事者终身不得再涉检验行业——此乃借鉴泰西‘专业声誉惩戒’之制。”
陈以勤这时放下茶盏:“林阁老思虑周详。只是……各地官府能否配齐通晓格致的监理官?如今州县官吏,仍以经义诗文取士者居多。”
这问到关键处。连杨廷和也睁开了眼。
林凡早有准备:“首期已在各省选派一百二十名年轻官吏,入格物大学堂接受三月急训。同时,草案设‘过渡期’——三年内,各地可暂由致仕工匠、老吏充任‘技术顾问’,辅佐监理官。三年后,则须持格物大学堂‘检验监理科’文凭方可任职。”
他看向高拱:“此法虽新,实乃‘以旧育新’之策。正如当年推广林氏犁,先让老农试用,再传四乡。”
高拱沉默片刻,终是缓缓点头:“……兼顾实情,尚可。”
皇帝目光在众人脸上掠过,最后停在草案扉页“明体达用,守正创新”八字上。
“杨先生以为如何?”皇帝看向首辅。
杨廷和缓缓开口,声音苍老却清晰:“老臣只问一事——此法施行后,若丝绸商与茶商因检验标准不同生讼,该依丝绸细则,还是茶叶细则?又或,两地检验社对同一批货判若云泥,百姓该信谁?”
林凡心头微震。这才是真正的法理难题。
“杨公所问,触及本法核心。”他肃然道,“草案设‘国家标准库’——凡涉及重量、成分、耐久等可量化指标,由格物大学堂牵头,召集各行业匠宗、商家代表、官府监理,共定天下通行之‘最低标准’。各地、各行业细则,只能严于此标,不可宽纵。”
“至于两地判罚不一……”林凡深吸一口气,“设‘复核仲裁庭’,由涉事两地检验社各出一人,再加格物大学堂指派专家一人,三方共审。若仍不能决,则上交省检验司终裁。”
他补充道:“此制仿刑部‘秋审’,但周期缩短——寻常纠纷须三十日内结案。”
暖阁内安静许久。
皇帝终于开口:“草案留下,朕细阅。诸卿先退——林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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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君臣独对
皇帝负手走在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小径上,林凡落后半步。
“你可知,昨日程文瑞递了折子。”皇帝忽然道,“说你这《检验法》,是要让‘匠户与士子同堂议事’,‘以器凌道’,坏千年纲常。”
林凡平静道:“臣读过那折子。程御史还举了例子——说苏州检验社让老绸匠与生员共坐一室,争论‘寸锦该有多少经纬’,是辱没斯文。”
“你怎么看?”
“臣只问:若不知一寸锦该有多少经纬,如何判定商家是否偷工减料?若不知,便是糊涂官判糊涂案。”林凡声音沉稳,“程御史说‘以器凌道’,臣却以为,这是‘以器证道’——道不离器,器以载道。若无实据空谈仁义,与欺世盗名何异?”
皇帝停下脚步,转身看他:“这话很重。”
“臣冒死。”林凡躬身,“但黑水洋之败历历在目。我朝战船非不坚,将士非不勇,然炮不及远,舰不及快——正因匠作之术,长久被视作‘奇技淫巧’,不得与经义同列。如今血泪未干,又要重蹈覆辙么?”
皇帝目光深邃:“林凡,你变了。当年昌乐县初识,你虽也敢言,却更圆融。”
“臣未曾变。”林凡抬头,眼神清澈,“只是当年臣只为一县,如今……臣看见的是大晟百年国运。有些话,不得不说了。”
风吹过御花园,竹叶沙沙。
良久,皇帝轻轻拍了拍林凡的肩膀:“草案朕准了。但你要答应朕一件事。”
“陛下请讲。”
“给程文瑞他们……留些体面。”皇帝声音很低,“变法如烹小鲜,火太猛,锅会翻。你可以让老绸匠与生员同堂议事,但堂上……给生员设个主位。”
林凡心头一震。这是帝王心术,也是现实妥协。
“臣……明白。”他深深一揖,“议事堂上,监理官坐主位,老匠人坐左,生员坐右。议事录上,生员署名在前。”
皇帝点头:“去吧。三日后大朝会,朕会当廷准奏。你……做好准备。”
林府·深夜
书房的灯还亮着。顾莲舟端着一碗银耳羹进来,见林凡正对着草案的某一条款蹙眉。
“还在想程御史的事?”她将羹放下,走到他身后,轻轻为他按揉太阳穴。
林凡放松下来,闭眼轻叹:“陛下让我留体面……我懂。可有时候,真想掀了这桌子。”
顾莲舟的手轻柔而有力:“夫君,还记得你教安儿下棋时说的话么?”
“什么?”
“你说:‘真正的高手,不是能吃多少子,而是能让对手不知不觉,按你的步调走完一盘棋。’”她声音温婉,“程文瑞他们怕的不是匠人上堂,而是‘规矩变了’。那你便慢慢变——今日让匠人坐左,明日让匠人发言,后日让匠人署名。十年后回头再看,谁还记得最初匠人该坐哪边?”
林凡握住她的手,睁开眼,眼中有了笑意:“莲舟,你总是比我通透。”
“妾身不通透。”顾莲舟摇头,眼神温柔却坚定,“妾身只是相信,夫君要做的事,终究是对的。既然是对的,便不必争一时之高低。你看那竹——风来时弯一弯,风过了,它还是直直地长。”
窗外月色正好。
林凡忽然想起一事:“安儿前日来信,说格物大学堂要办‘实业建言会’,邀各科学子为《检验法》提意见。他写了三千字长文。”
“哦?说了什么?”
“他说……”林凡眼中泛起骄傲,“技术标准不能只由匠人和官吏定,该让买布的妇人、喝茶的老翁、用瓷的百姓也说话——因为‘器之用,终归于民’。”
顾莲舟笑了:“这孩子的性子,真是像你。”
“像我才麻烦。”林凡摇头,却掩不住笑意,“他这提议若传出去,程文瑞怕是要骂‘以民凌官’,罪加一等。”
“那夫君如何回他?”
林凡走到窗边,望向格物大学堂的方向,沉默良久。
“我回他八个字:言之有理,行之有度。”他转身,眼中闪着光,“我让他先在自己所在的‘学生议事堂’试行——邀京城东市三位老裁缝、两位茶楼掌柜,与学子们共议‘百姓眼中的好货该是什么样’。记录成册,送一份给我。”
顾莲舟眼眸一亮:“这是……以子之矛?”
“是以子之矛,探路在前。”林凡微笑,“若学生们办成了,便是‘少年新风’;若办不成,也不过是‘学子嬉戏’。进退皆有余地。”
他看向案上那盏灯,灯光映着草案封皮,映着“明体达用”四字。
“莲舟,我有时想……我们这代人,或许注定是铺路的石头。”林凡声音很轻,“路不会在我们脚下走完。但至少,要让安儿、瑜儿他们……将来走的时候,脚下是实的,前方是亮的。”
顾莲舟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石头也好,灯也罢。”她轻声说,“妾身陪你。”
三日后·大朝会
太极殿上,皇帝当廷准奏《商事公证与检验法》,命林凡总领施行。
程文瑞出列欲谏,皇帝却先开口:“程卿年事已高,仍心系国事,朕心甚慰。朕闻你长子程默,在通州任上治理漕运有方——擢升户部郎中,专司漕粮检验监理。”
程文瑞一怔,所有话堵在喉间。
这是明升其子,实安其心。他若再反对,便是断儿子前程。
“……臣,谢陛下隆恩。”程文瑞颤巍巍跪下。
退朝时,高拱与林凡并肩走出大殿。
“林阁老好手段。”高拱目视前方,声音平淡,“既得了法,又安了人。”
林凡摇头:“是高阁老当初提醒我‘不可操切’,林凡铭记于心。”
高拱终于侧目看他一眼,许久,竟露出一丝极淡的笑:“那便好好做。莫辜负了……这朝堂上,难得的新风。”
两人在殿前广场分开,一个往文渊阁,一个往自强衙门。
阳光正好,洒在青石板上。
林凡抬头,看见一只雏鹰正在皇宫上空盘旋,羽翼未丰,却已敢迎风。
他忽然想起安儿信末的一句话:
“父亲,儿以为,真正的自强,不是让天下人都变成格物高手,而是让尊重‘实事实物’之心,成为新的天下公理。”
风起,衣袂飞扬。
林凡整了整官袍,大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