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砚把那块墨绿布条塞进衣袋时,裴渊已经翻上了墙头。他伸出手,拉了萧砚一把。两人落地没出声,雪在鞋底压得发闷。
他们绕开盐场正门,从后巷摸向据点西侧。那里有道塌了一半的土墙,能直接看到院内情况。
火光先冒出来的。
不是油灯那种暗黄,是明烈的橙红,一阵阵往上窜。有人在烧东西。
裴渊蹲下身,做了个手势。萧砚点头,贴着墙根往前挪。院里传来皮靴踩雪的声音,很重,一下一下,像是故意踏给谁听的。
他们趴在断墙缺口处,看清了院子里的情形。
七八个士兵围成一圈,中间立着一根木桩。桩上绑着个人,头垂着,衣服破得不成样子。火堆就在旁边,烧的是一叠纸,边角卷起来,黑灰飞得到处都是。
一个高个子男人背着手站在前面,穿军装,肩章闪着光。他抬起右脚,往地上一踩。
咔的一声。
他脚下是个头颅,被砍下来的那种,眼睛还睁着。他用军靴底碾了两下,血糊了一地。
“告诉你们的人。”那人开口,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楚,“这就是背叛我的下场。”
萧砚认得这人。裴渊的副将,姓赵,前两天刚被派去盯谢云启的线。现在人没了,头被踩在脚下。
裴渊的手指抠进了土里。
那人转过身,朝木桩那边走过去。他摘了手套,一巴掌抽在俘虏脸上。
“说不说?”
俘虏吐了口血沫,没应。
他又打了一次,这次用了枪柄。
“你不说,我也不急。”他笑了笑,“反正我知道是谁派你来的。”
他退后几步,从士兵手里接过一支火把。
“点火。”
士兵动手了。火舌顺着俘虏的衣服往上爬,先是肩膀,然后是胸口。那人开始挣扎,绳子绷得吱呀响。
裴渊猛地起身。
萧砚一把拽住他胳膊。
“不能救。”他低声说。
“那是诱饵。”
裴渊瞪着他。
“你知道?”
“谢云启要的就是我们冲进去。”萧砚盯着火堆,“赵副将早就死了。这个人是替身,用来传话的。”
“传什么话?”
“他在等一个人现身。”
“谁?”
“我。”
话音刚落,那人忽然抬头,看向断墙方向。
“我知道有人在看。”他说,“既然来了,何必躲?”
他把火把扔进火堆。火焰猛地涨高,照亮了整片院子。
接着他转身,从一名士兵手中拿过一张纸。展开,举起来。
纸上写着几个大字:**萧砚,你该出来了。**
萧砚松开裴渊的手,站起身。
他从断墙缺口走出去,脚步平稳。雪落在肩上,没抖一下。
那人看见他,笑了。
“你比我想象中胆子大。”
萧砚走到火堆前,离那具燃烧的身体只有一步远。
“你是谁?”
“裴副司令麾下第三营营长,李承。”
“你不是。”
李承挑眉。
“哦?”
“裴司令的营长不会用左手敬礼。”萧砚看着他抬起的那只手,“你袖口有血,是刚换上的军装。真李承昨天下午就被调去了西线。”
李承脸上的笑淡了些。
“你查得很细。”
“我不查,活不到今天。”
他扫了一眼地上那颗头。“赵副将什么时候死的?”
“昨晚。”
“那你现在站的位置不对。”
“哪里不对?”
“他怕火。”萧砚指着火堆,“就算要杀他示众,也不会把尸体放这么近。你不知道这事,因为你根本没见过他。”
李承沉默了几秒。
忽然鼓掌。
“难怪谢先生说你难对付。”
萧砚不动。
“谢云启让你来传什么话?”
“两件事。”李承收起笑容,“第一,陈伯不在我们手里,但他活不过今晚。”
萧砚手指动了一下。
“第二,密约是真的。而且他已经拿到了。”
“我不信。”
“你可以不信。”李承从怀里掏出一块怀表,打开,“但时间会告诉你,谁在说真话。”
表盖内侧刻着一行小字:**癸亥年冬,赠砚弟**。
是萧家老宅的东西。
是他父亲生前送他的十八岁生辰礼。
萧砚盯着那块表,没说话。
李承合上表,塞回口袋。
“你现在回去,还能见他最后一面。”
“在哪?”
“城南旧电报局。”
“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谢先生说了——你要不来,他就把陈伯的脑袋挂在旗杆上,让全城人都看看,萧家最后一条忠狗是什么下场。”
萧砚转身就走。
裴渊从墙头跳下来,拦在他面前。
“你信他?”
“我不信。”
“那你去干什么?”
“我去确认一件事。”
“什么?”
“陈伯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他们一路往南,穿过三条街。天快黑了,风刮得人脸疼。
电报局在一条窄巷尽头,门开着,里面没灯。
萧砚站在门口,喊了一声:“陈伯。”
没人应。
他迈步进去。
屋里空的。桌椅都翻倒了,墙上有个血手印,还没干。
他蹲下查看,手指碰了碰墙面。
血是温的。
人刚被带走不久。
裴渊跟进来,四处看了看。
“陷阱。”
“我知道。”
“你还往前走?”
“我没有选择。”
外面传来引擎声。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巷口,车灯亮着,照得地面发白。
车门打开,一个人被推了下来。穿着灰布衫,右手缺了小指,正是陈伯。
他趴在地上,肩膀在动,像是想爬起来。
萧砚冲出去。
刚跑到一半,车灯灭了。
黑暗里响起枪声。
他扑倒在地,滚到墙边。
裴渊拔枪还击,打了三发。
车上的人没再开火。
等他们再去看陈伯时,发现他人不动了。
胸前一片红。
萧砚跪下去,把他翻过来。
陈伯睁开眼,嘴唇动了动。
“少爷……”
“我在。”
“钥匙……在……”
他伸手往怀里掏,动作很慢。
萧砚帮他拉开衣襟。
里面有个小布袋,缝在内衬里。
他拿出来,打开。
是一把铜钥匙,和他在沈宅书房找到的那把一模一样。
“另一个……在……”
陈伯的手突然僵住。
眼睛还睁着,但呼吸停了。
萧砚合上他的眼。
把钥匙紧紧攥进手心。
裴渊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
“走吧。”
“不。”
“你还想做什么?”
“我要让他们知道。”
“知道什么?”
“萧家的人,不是随便就能杀的。”
他站起来,从陈伯腰间解下那串银铃。是当年他送给萧晚的同款。
他把它挂在陈伯脖子上。
然后脱下外衣,盖住尸体。
裴渊看着他。
“你打算怎么办?”
萧砚望向巷口。
“明天一早,我要让全城都知道,是谁杀了陈伯。”
“怎么让?”
“用报纸。”
“报社听谢云启的。”
“有一个不是。”
“哪家?”
“《民生日报》。”
“他们敢登?”
“他们会登。”
“凭什么?”
“凭我手里有他们主编私通共党的证据。”
裴渊愣了下。
“你连这个都查到了?”
“我查了五年。”
“值得吗?”
“不值得。”萧砚看着地上的尸体,“但我必须做。”
他弯腰抱起陈伯。
“送他回萧宅。”
“你不怕他们追?”
“让他们来。”
“你一个人挡不住。”
“我不是一个人。”
他们抬着尸体往巷外走。
夜风卷着灰雪打在脸上。
走到路口时,萧砚停下。
他回头看了眼电报局。
门还在晃。
像有人刚从里面逃出来。
他没多想。
抱着人继续往前走。
身后,一只乌鸦落在电线杆上,歪头看了几秒,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