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浸了水的棉絮，裹着北坡的荒土。
关铁柱的粗布衫后背洇出深色的汗渍，每挥一次锄头都带起的脆响——那是铁刃磕上了埋在土下的碎石。
他蹲下身，用指甲抠开板结的土块，把藏在里面的碎石一颗颗捡出来，放进脚边的破竹篓，动作笨拙得像刚学爬的娃娃。
这懒骨头......还真动了心思？苏老根蹲在地头，旱烟杆在指节间转了两圈，烟锅里的火星子映着他皱巴巴的脸。
他眯眼望着关铁柱弯成虾米似的脊背，喉咙里滚出半声闷笑，昨儿还蹲墙根晒日头等救济，今儿倒把后颈晒脱皮了。
苏惜棠站在田埂边，手里攥着新拟的《荒山承种契》，纸角被汗水洇出淡淡褶皱。
她望着关铁柱额角滚进衣领的汗珠，唇角微扬：人不怕懒，怕的是没人给他一条活路。风掀起她的布裙角，露出沾了草屑的绣鞋——那是她天没亮就起来写的契约，墨香还混着露水的潮气。
苏娘子！
粗哑的喊声从坡下传来。
村正老吴头柱着枣木拐杖，青布马褂的前襟沾着星点粥渍，显然是从热被窝里赶过来的。
他接过苏惜棠递来的契约，老花镜滑到鼻尖，看了两行突然皱眉：你要把后山三十亩荒坡包给铁柱？
他若种不成，岂不是白糟蹋地？
老叔且看这契。苏惜棠屈指叩了叩承种条件那栏，头三年免村租，收成七成归己——他若肯下死力，三年后能攒下娶媳妇的钱；若败了......她抬眼望向不远处的荒坡，那里的荆条还挂着昨夜的露珠，荒地还是荒地，可总有人要试。
围拢的村民渐渐多了。
王二婶抱着娃挤到前排，小娃的手指勾着她的银簪晃悠；刘屠户的刀鞘撞在青石板上，一声；周翠花掐着腰站在最前头，靛蓝围裙上沾着洗不净的菜渍，此刻正冷笑：说得轻巧！
荒山石头多土少，连草都长不旺，她倒让铁柱去种金果子？
就是！赵金花不知何时挤到人群里，灰布帕子下的鬓发乱蓬蓬的，我儿本分种地，她偏要逼他上山拼命！
万一累出个好歹，谁来养老送终？她的声音拔高了三分，手指几乎戳到苏惜棠的衣襟。
清冽的男声像山涧里的冰棱子，劈头砸下来。
关凌飞扛着铁犁从院外走来，兽皮护腕在晨光里泛着油光。
他把铁犁往地上一杵，震得赵金花后退两步：去年你骂我打猎危险，可饿死的是谁家娃？他扫过人群里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喉结滚动，如今惜棠给条活路，你倒拦着？
赵金花的嘴张了张，突然瞥见关铁柱正踮脚往竹篓里添碎石。
那孩子从前总缩在她身后讨糖吃，如今后颈晒得通红，却还在挥锄头——她想起昨夜摸出的半两银子，想起铁柱磕头时额头的青肿，突然就泄了气。
她扯了扯围裙角，小声嘟囔：我......我不是拦着......
都静一静！老吴头敲了敲拐杖，苏娘子的契我看了，倒也公道。他转向苏惜棠，可这规矩要立，得让大家伙儿心服。
苏惜棠望着人群里亮起来的眼睛——王二婶的娃正扒着她的肩头，小脑袋跟着她转；刘屠户摸了摸刀鞘，眼神活泛起来；连周翠花都抿着嘴不说话了，手指绞着围裙带。
她捏紧契约，腕间玉佩突然发烫，灵田里的山核桃苗正舒展新叶。
今日立约，不单为铁柱。她提高声音，晨雾里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凡愿开荒者，可承种十亩，头三年免缴村租，收成七成归己，三成入仓——但若偷懒荒废，收回地块，永不录用！
人群炸开了锅。
王二婶的娃地哭出声，被她慌忙捂住嘴；刘屠户搓着粗粝的手掌直乐：我家那混小子正愁没活干！周翠花的冷笑僵在脸上，靛蓝围裙被她绞得皱巴巴的；赵金花缩在人堆里，盯着关铁柱的背影发怔。
苏惜棠望着这些或惊喜、或疑虑、或心动的脸，忽然想起昨夜灵田扩张时翻涌的黑泥。
她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契约，墨迹在晨雾里微微晕开。
远处传来关铁柱的吆喝：小桃，再递块帕子！小桃脆生生的应着，竹篮里的粟米粥还飘着热气。
风卷着晨雾散开，露出后山那片荒坡。
关铁柱的锄头又落下，惊起一群山雀。
苏惜棠摸了摸发烫的玉佩，把契约往怀里按了按。
她知道，有些规矩，光写在纸上不够——得让它扎进每个人的心里。
老吴叔。她转向村正，去寻个火盆。
老吴头愣了愣：干啥？
苏惜棠望着渐渐聚拢的村民，望着关凌飞眼里的信任，望着关铁柱汗湿的后背，忽然笑了。
立约。她说，用火烧的。火盆里的干柴噼啪作响，火星子蹿起半尺高，将苏惜棠手中的契约边缘舔出焦黑的卷边。
她松开手，那张浸过露水的纸便打着旋儿坠进火盆，在众人倒抽冷气的抽噎声里迅速蜷成灰蝶。
此约为信，不立字据，只凭人心。她的声音比山风还清亮，扫过人群时，目光在赵金花青白的脸上顿了顿——那老太太正攥着衣角，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出声；又掠过周翠花，那女人靛蓝围裙上的菜渍被火光映得发暗，嘴角还挂着没来得及收的冷笑，此刻倒像被人扇了耳光似的僵住。
山雀在枝头扑棱翅膀，震落几点晨露。
场中静得能听见王二婶怀里小娃吸鼻子的声音。
苏惜棠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指尖触到腰间玉佩的温度——灵田里的山核桃苗正舒展新叶，叶脉间渗出细密的灵气，像在给她鼓劲儿。
我愿带两个儿子，承种二十亩！
粗哑的嗓音撞破寂静。
苏老根拄着的旱烟杆在地上敲出闷响，他佝偻的背挺得笔直，眼角的皱纹里还凝着昨夜的霜，此刻却亮得像淬了星火：我那俩混小子，前儿还蹲墙根儿赌草棍儿，昨儿见铁柱刨石头，半夜翻箱倒柜找锄头。
苏娘子，我信你这规矩——能让懒骨头变勤，比十张契约都金贵！
他话音未落，李大娘就挤到前头。
她的蓝布衫洗得发白，前襟还沾着灶灰，却把怀里的破布包捂得死紧：我家老大自个摔断腿后，整个人就蔫了，成日里只说活够了她抽了抽鼻子，从布包里摸出半块硬馍掰碎，撒给脚边的麻雀，今早我端粥进屋，他正用草绳捆竹筐——苏娘子，这苗我替他领，他若种不活，我这把老骨头替他刨土！
人群像被投了石子的池塘，涟漪一圈圈荡开。
刘屠户的大儿子挤开人群，脖子上还挂着没擦净的刀锈：我爹说，杀猪的手也能握锄头！王二婶把小娃往背篓里一塞，沾着奶渍的手举得老高：算我家一个！
我那口子上个月还说要去邻村要饭，昨儿看铁柱干活，半夜起来磨镰刀！
赵金花缩在人堆最后，望着关铁柱被晒脱皮的后颈，忽然想起昨夜儿子攥着半块烤红薯凑过来的模样。
那小子从前总偷她藏在瓦罐里的鸡蛋，此刻却把烤红薯掰成两半，说娘，这比您给的糖甜。
她喉咙发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上的补丁——那是铁柱小时候扯破的，她缝了七针。
小桃，取苗！苏惜棠朝坡下招了招手。
小桃挎着竹篮跑过来，竹篮里的桃李苗裹着湿润的草绳，叶片上还凝着灵田晨露。
她蹲下身，把苗一株株分到村民怀里：每户十株，这包是灵土拌种——她压低声音，只有接苗的人能听见，撒在根下，天干也能活。
李大娘接过苗时，粗糙的指腹擦过嫩绿的叶尖，突然一声：这苗子咋比棉花还软和？她抬头，正撞进苏惜棠带笑的眼，那笑意像春溪化冰，直往人心里淌。
刘屠户儿子捧着苗筐，手腕突然一沉——他原以为是空心的，没想到竟坠得胳膊发酸，低头看时，苗根处的泥团泛着奇异的乌光，像掺了碾碎的墨玉。
日头爬上东山时，最后一户赤贫人家领走了苗。
苏惜棠望着竹篮见底，腕间玉佩突然烫得惊人。
她摸黑钻进柴房，指尖刚触到玉佩，整个人便被吸进灵田——果林区的荒土正翻涌着，三亩新地泛着淡青色光晕，像被撒了层细碎的星子。
她蹲下身，捧起一把灵泉浇在新苗上，泉水沾到指尖，竟泛起细密的小泡，像在跟她撒娇。
我不求速成，只求这山野，能养活更多人。她轻声说。
回应她的是细微的响动。
果林深处，几株刚种下的桃李嫩枝突然摇晃起来，叶片上的水珠簌簌坠落，在泥地上砸出小坑。
苏惜棠凑近看时，发现嫩枝的顶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出新芽，鹅黄的叶尖上还挂着亮晶晶的灵气，像给春天系了条金腰带。
原来你能听见。她笑出了声，指尖拂过新芽，玉佩在腕间轻颤，像在应和。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关铁柱就背着苗筐出了门。
他的粗布衫洗得发白，后背却挺得像标枪，竹筐里的苗根裹着灵土，被他用草绳捆了三道。
苏惜棠站在村口高坡上，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北坡的荆条丛里，忽然听见身后脚步声——关凌飞扛着铁犁走过来，兽皮护腕上还沾着晨露。
你看。她指了指远处。
山雾还未散尽，坡上已经冒出几个晃动的黑点。
李大娘的大儿子瘸着腿，扛着比他还高的锄头；刘屠户儿子的竹筐里塞着两把铁铲，走路时叮当作响；连王二婶家的男人都来了，背篓里除了苗，还装着半袋粟米——他说要边种边煮，省得下山耽误工夫。
人心一旦燃起希望，比雷雨催芽还快。苏惜棠轻声道。
关凌飞没说话，只是盯着她被晨风吹乱的鬓角。
他原以为娶的是个被婆婆磋磨的小媳妇，如今看她站在风里，衣角猎猎作响，眼里的光比他猎到的最凶的山豹还亮。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头发，指腹触到她耳后新添的薄茧——那是昨夜写契约时磨的。
我原当你只是个会种地的媳妇，他低笑，声音像浸了蜜的山核桃，如今才知——你是要改命的人。
话音未落，苏惜棠腕间的玉佩突然滚烫。
她低头看时，玉面浮现出淡淡纹路，像灵田的田埂在延伸。
灵田深处，果林区的光晕又扩了一亩，一缕清泉从地底涌出，泛着银鳞似的波光，直往新垦的荒坡流去——仿佛连天地都在替她铺路。
日头越升越高，山风卷着青草香扑来。
远处传来关铁柱的吆喝：李大兄弟，这边土松！瘸腿男人的笑声撞在山石上，惊起一群山雀。
苏惜棠望着坡上晃动的身影，忽然想起昨夜灵田那株摇晃的桃枝。
她摸了摸发烫的玉佩，对关凌飞说：今日晴得正好。
关凌飞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北坡的荒土上，点点新绿正从石缝里钻出来，像撒了把碎翡翠。
他没接话，只是把铁犁往肩上扛了扛——等会儿他要去林子里寻些藤蔓，给新种的苗搭架子。
山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腰间别着的短刀，刀鞘上还刻着个字——那是他昨夜用兽骨磨的。
坡上的动静越来越大，有人喊快来搭把手，有人笑这土比我家后院的还软和。
苏惜棠望着这些从前缩在墙根的身影，突然想起灵田那缕新涌的清泉。
她知道，从今天起，青竹村的荒坡不会再沉默——它们会记住每一滴汗水，每一声吆喝，然后在某个清晨，突然捧出满树的甜果。
而此刻，日头正暖，山风正柔，北坡的荒土下，无数颗被希望催醒的种子，正在悄悄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