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益州城的天,阴沉沉的,像是憋了一场永远也下不来的雨。
空气里,那股名为“墨神”的流言,已经从暗流涌动,变成了肉眼可见的惊涛骇浪。
茶馆里,说书先生的惊堂木,拍得再响,也压不住邻桌关于“神罚”的窃窃私语。
酒肆中,最烈的烧刀子,也灌不醉那些刚从鬼门关回来的兵卒,他们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张遮天蔽日的脸,每一个细节都说得活灵活现,仿佛亲手抚摸过一般。
就连菜市场的妇人,讨价还价时,说的都不是“便宜点”,而是“大姐,你听说了吗?那墨神……”
李班感觉自己快疯了。
他一夜未眠,眼球上布满了血丝,整个人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散发着暴戾而危险的气息。
“查!”
“给我查!”
“把那些妖言惑众的刁民,全都给我抓起来!”
“凡是在公开场合,谈论‘墨神’二字的,一律以通敌罪论处!”
“杀!”
“都给我杀!”
州牧府的咆哮,化作一道道血腥的命令,席卷了整座城池。
城防军,动了。
他们如狼似虎地冲进茶馆,冲进酒肆,将那些还在唾沫横飞的百姓,拖拽到大街上。
冰冷的刀光,在阴沉的天空下,划出一道道惨白的弧线。
“噗嗤!”
鲜血,染红了青石板。
一个刚刚还在吹嘘自己如何被“神罚”吓尿了裤子的老兵,此刻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冒出的刀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缓缓倒了下去。
李班想用恐惧,堵住悠悠众口。
他想用鲜血,洗刷“墨神”带来的耻辱。
可他错了。
大错特错。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当恐惧积累到极致,爆发出来的,不是顺从,而是愤怒!
“凭什么杀人!”
一个身材魁梧的铁匠,看着自己刚刚还在和他喝酒的街坊邻居,就这么惨死在眼前,双眼瞬间赤红。
他抡起身边打铁用的大锤,怒吼着,像一头被激怒的蛮牛,冲向了那队正在行凶的城防军。
“老子跟你们拼了!”
“拼了!”
压抑的怒火,被这一声怒吼,彻底点燃。
街道上的百姓,抄起了扁担,抄起了板凳,甚至赤手空拳,疯了一样地冲向那些身披铠甲的士兵。
若是从前,他们断然不敢与之反抗,可当知道三天后就要天降神罚,全城赴死的时候,他们就变得无所畏惧,无谓生死。
小规模的暴动,如同燎原的星火,在城中的数个角落,同时燃起。
喊杀声,惨叫声,哭喊声,响彻云霄。
罗宪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混乱的景象。
他奉命前来镇压。
他手中的长刀,刚刚才砍下了一个冲到他马前的老汉的头颅。
温热的血,溅在他的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温度。
他看着那些状若疯魔的百姓,看着他们眼中那股不畏死的决绝,他的心,第一次感到了寒冷。
这不是镇压。
这是屠杀。
屠杀自己治下的子民。
他扭过头,看向身旁的副将,声音嘶哑。
“都杀光吗?”
副将的脸上,也满是挣扎与不忍。
“主公的命令是……凡反抗者,格杀勿论。”
罗宪沉默了。
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刀。
刀锋,在颤抖。
……
另一边,议事营帐内
卫青将一卷刚刚送到的竹简,递到了霍天生面前。
“墨首,益州城,乱了。”
霍天生展开竹简,看着上面用暗语写下的情报,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李班这是在自掘坟墓。”
一旁的杜衡,摇着羽扇,轻声笑道。
“民心如水,李班此举,非但不能堵住缺口,反而是自决堤坝,只会让洪水,来得更猛烈些。”
“他越是杀,百姓就越是相信墨神的存在。”
“他越是镇压,就越是证明了墨神预言的正确。”
“这盘棋,他从一开始,就输了。”
顾清霜站在沙盘旁,清冷的眸子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她拿起一枚代表军队的黑色棋子,轻轻放在了益州城外。
“李班的屠杀,已经彻底将城内的中立派,推向了我们这边。”
“尤其是那些归降兵卒的家眷,他们现在,恐怕比我们更希望大军能早日进城。”
“我建议,可以提前行动了。”
霍天生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在他看来,无论李班是否这样做,都无法改变结局,人心是最可怕的东西。
他看向卫青。
“李流和阎立那边,有什么动静?”
卫青躬身答道。
“回墨首,阎立自那日从李府出来后,便闭门不出。但他府上,却有数名亲信,频繁出入城中各营,与不少中下级军官有过接触。”
“至于李流……”
卫青顿了顿,神色有些古怪。
“他……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步都未曾踏出。”
霍天生闻言,笑了。
“看来,那把火,烧得还不够旺啊。”
他站起身,走到议事堂门口,看着远处益州城的方向。
夜空中,仿佛能看到那座城池上空,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血色。
“杜衡。”
“属下在。”
“你再辛苦一趟。”
霍天生转过身,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魔性的光芒。
“我要你,把我们墨家的神规,传进益州城。”
“尤其是那几条。”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蛊惑。
“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凡分田到户者,三年免赋。”
“凡主动开城献降者,官升三级,赏金万两。”
“凡斩杀李班者……”
霍天生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封万户侯,世袭罔替!”
……
李府,书房。
烛火摇曳。
李流已经在这里枯坐了两天两夜。
他的面前,摆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李班赐予他的,代表着镇东将军权力的虎符。
另一样,是一杯酒。
阎立送来的那杯,尚未喝下的酒。
忠。
还是义?
保李班一人。
还是保满城百姓?
这两个念头,像两条毒蛇,在他的脑海中疯狂撕咬,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吞噬。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一阵极有规律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李流眉头一皱。
他已经下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滚!”
他不耐烦地低吼一声。
门外,却传来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
“将军,是老奴。”
是府上的老管家。
李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不是说了,不要来烦我吗?”
“将军……外面……外面出大事了!”
老管家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李流心中一沉,起身,拉开了房门。
只见老管家跪在门外,手里捧着一张刚刚从门缝里塞进来的,粗糙的麻纸。
“将军,您……您快看看吧!”
李流接过麻纸。
昏黄的烛光下,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柄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瞳孔之上。
杀人者死。
三年免赋。
官升三级。
封万户侯!
李流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最后那四个字上。
世袭罔替!
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知道,这不是写给他看的。
这是写给整个益州城,所有还有野心,所有还不甘心的人看的。
这是阳谋。
赤裸裸的,不加任何掩饰的阳谋!
它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将人心深处最原始的欲望,彻底释放了出来。
益州城,要完了。
李班,要完了。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窗外那片漆黑的夜空。
夜空中,仿佛又浮现出了那张威严而慈和的脸。
“你好自为之。”
神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李流惨然一笑。
他端起桌上那杯已经冰冷的酒,一饮而尽。
然后,他拿起了那枚沉甸甸的虎符。
“备马。”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要去……阎立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