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影的声音并不响，却裹挟着一种洞穿骨髓的阴冷，在死寂的沼泽上空盘旋不散。
那根看不见的毒刺，深深扎入顾清霜的心脏。
她看不透眼前这个男人。
憨厚的笑容之下，是一双深渊般的眼眸，藏着她无法理解的古老与轻蔑。
她更看不透他背后那个仅凭名号，就让南中方士闻之色变的伊蘅族。
强攻，已是一场笑话。
那神鬼莫测的巫蛊之术，颠覆了魅影军赖以生存的武备认知。神威弩的锋锐，在无形的力场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继续对峙，是慢性死亡。
顾清霜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冰冷的痛感让她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她做出了唯一的，也是最屈辱的选择。
雷噬木被交出。
洛影的笑容依旧和善，他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那片隔绝生死的彩色毒瘴，便温顺地向两侧退去，开辟出一条仅容数人通过的狭长路径。
归途，是一场无声的游行。
魅影军的战士们，在那个白袍男人的“引领”下，走过这片致命的沼泽。
她们能感觉到，黑暗的丛林深处，那些窥伺的冰冷视线并未消失，只是从赤裸的杀意，转为了一种戏谑的审视。
这比战死沙场，更令人难堪。
……
益州，南中前线基地。
霍天生修长的手指，正缓缓划过一台巨大金属造物的冰冷外壳。
一份由顾清霜亲手写就的战报，静静地放在他手边。
他的目光，落在了报告中用朱笔圈出的几个字上。
毒瘴。
巫蛊。
伊蘅族。
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浮现出凝重与一丝被勾起的，极度危险的好奇。
这个部落，他有印象。
在当初收复南中的军事行动中，它就像一个幽灵，只存在于某些零星的传说和土着的恐惧里。
墨家的情报网络用尽了手段，也无法在地图上标记出它的确切位置。
如今，它却主动走出了迷雾。
时机，恰好是自己最需要雷噬木与地龙涎的时刻。
手段，是点名道姓，要见自己这位益州之主。
对方显然早已洞悉了葬神谷一战的全部内幕，甚至可能从更早的时候，就在暗中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这个局，布了很久。
其所图，绝不简单！
“墨神！万万不可！”
临时指挥所内，杜衡的声音第一次失控，尖锐得有些刺耳。
他与一旁的范长生听完霍天生的决定，同时脸色骤变。
“那伊蘅族来历诡异，手段闻所未闻，此去与龙入蛇穴何异？您是益州之主，是数万将士的天，是未来天下的希望，岂能以万金之躯，亲入虎狼之巢？”
杜衡的额角，青筋暴起，那是无法抑制的焦躁。
“杜参军所言极是。”
范长生捻着胡须的手指，都在微微发颤。
“墨神，葬神谷一役，我军看似大胜，可‘活蛊’之疫，早已是悬在所有将士头顶的利剑！军心浮动，人心惶惶。伊蘅族此刻邀您前往，必是洞悉了我军虚实，此乃不折不扣的鸿门宴啊！”
霍天生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巨大的沙盘。
他的指尖，点在了那片被顾清霜用红色箭头特别标记出的，代表着伊蘅族大致活动范围的未知区域。
那里，是一片空白。
就在此时，一道清冷的女声，打破了帐内的焦灼。
“杜参军，范先生，你们都忘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萧穆凡，缓缓开口。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瞬间压过了杜衡和范长生的惊呼。
“南中蛊术，诡异莫测，非常理可以度量。解铃还须系铃人。”
她的目光穿过众人，笔直地，落在了霍天生的脸上。那双藏在面纱后的凤眸，锐利得仿佛能剖开他所有的伪装，直视他最深处的盘算。
“如今，楚仙子病危，基地内疫情肆虐，我们没有时间了。”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砸在众人心上。
“若是强攻，今日雷鸣泽之败，便是前车之鉴。一旦伊蘅族选择玉石俱焚，毁掉雷噬木和地龙涎，我军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的声音愈发冰冷。
“为了南中数万将士的性命，为了墨神未来的天下大计，这一趟，怕是……非去不可了。”
杜衡与范长生闻言，嘴唇翕动，脸上血色褪尽，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
霍天生摆了摆手，制止了他们。
他走到萧穆凡的面前，那双深邃的眼眸，静静地与她对视了数秒。
随即，他淡淡一笑。
没有再看任何人，霍天生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帐外。
“来人。”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营地中响起，清晰，沉稳，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备马。”
杜衡与范长生几乎是本能地想冲上前去阻拦，却被霍天生投来的一道眼神，死死定在了原地。
那眼神，不严厉，却带着一种绝对的意志。
“杜参军，南中基地的‘科学消杀’，按原计划进行，不得有误。另外，‘龙骨钉’的产量，必须再翻一倍。”
“范先生，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基地的军心，就交给你了。”
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告诉将士们，他们的神，只是去取一件能救他们性命的解药，去去就回。”
他顿了顿，目光穿过营地，最后扫了一眼远处那座即使在深夜也依旧灯火通明，不时传来金属敲击声的巧工阁。
“照顾好她。”
三个字，轻描淡写，却又重逾千斤。
……
当霍天生准备孤身一人，跟随那名早已等候在营地外的神秘白袍人，前往未知的伊蘅族部落时。
一道清冷的身影，拦在了他的面前。
是顾清霜。
她的脸上，那层万年不化的冰霜，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一种名为“慌乱”的情绪，在她那双总是平静如深冬寒潭的眸子里，剧烈地翻涌，写满了挣扎与哀求。
她没有说任何一句劝阻的废话。
她只是伸出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攥住了霍天生的衣角。
“别去。”
两个字，从她那总是紧抿的唇中，艰难地，一个一个地挤了出来。
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卑微的祈求与倔强。
面对顾清霜的失态哀求，霍天生眼神瞬间冰冷。
他没有安抚，而是反手扼住顾清霜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几乎跪倒。
“别去？”
霍天生轻声重复，语气中却充满了讥讽和危险。
“你在命令我？还是在质疑我的决定？”
顾清霜吃痛，脸色煞白，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挣扎着想解释。
霍天生打断她，将她的手甩开，冷笑道：“顾清霜，记住你的身份。你是我的影子，是我的剑，不是我的女人。你的任务是服从，而不是用你那点可悲的情感来动摇我的决策。我此行是为墨家大业，更是为你脚下这片基地的未来。你若连这点都看不透，只能证明我高估了你。”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轻蔑。
“你若真担心我，就该磨好你的剑，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替我看好家。若有任何宵小之辈敢趁机作乱，我要你把他们的头颅串起来，作为迎接我凯旋的礼物。这，才是你该做的事。”
顾清霜在他极致的羞辱和冰冷的命令中，彻底掐灭了心中最后一丝软弱，眼神重新变得毒辣而坚定。
她攥紧的指节，一根一根地，缓缓松开了，眼眶却在一瞬间红了。
她看着那个决然转身的背影，看着他与那个神秘的白袍人，一前一后，即将消失在丛林深处无尽的黑暗之中。
她猛地抬起头。
那双恢复了冰冷的眸子里，射出两道森然无比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刀锋，死死地锁定了那个白袍人，洛影的背影。
她的声音不大，却如同淬了剧毒的冰棱，清晰地，穿透了湿热的空气，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你听好了，若是墨神，有任何差池，我顾清霜，以我顾家满门之血起誓，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你伊蘅族无论老幼，无论男女……”
她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万年玄冰中迸出。
“……屠、尽、杀、绝！”
那名始终带着憨厚笑容，走在前面的中年男人，洛影，脚步微微一顿。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顾清霜。
他脸上的笑容，没有半分变化，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憨厚模样。
可那双看似诚恳的眼睛深处，却透出了一股愈发浓重的，无法掩饰的东西。
那是对一只在脚边徒劳嘶吼的蝼蚁的，轻蔑与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