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地气顺着脊梁骨往上钻,混着露水的草叶黏在脸颊上,带来一丝刺痒。
意识在晨曦微光中艰难地浮沉,像沉船被打捞。
额角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提醒着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对话和近乎疯狂的磕头。
“咦,哥哥?你怎么睡在外面呀?
哥哥不冷吗?”
一个清脆得如同珠落玉盘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毫无杂质的担忧,
在耳边响起。
我猛地睁开眼,撞进一双近在咫尺、清澈见底的大眼睛里。
小婠绾蹲在我身边,歪着小脑袋,粉嫩的小脸上写满了困惑和关切,
几缕细软的头发被晨风吹得贴在额角。
她像一株沾着露珠的、初生的嫩芽,纯粹得不染尘埃。
几乎是同时,另一道目光也落在我身上。
冰冷,审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青阳子站在几步开外,灰袍在微凉的晨风中纹丝不动。
他看着婠绾时,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是毫不作伪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
仿佛她是世间唯一的珍宝。
但当他的目光扫过我时,那温柔瞬间冻结,只剩下深潭般的冷漠和……警告。
“婠绾,”
青阳子的声音响起,对着小孙女时,又恢复了那种刻意放缓的温和,
“去把屋里那把竹椅子给爷爷搬出来,好不好?
爷爷想坐会儿。”
“好哒爷爷!”
婠绾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小脸上绽开笑容,像一只被惊起的、欢快的小鸟,
蹦蹦跳跳地转身就朝竹屋跑去,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内。
竹门关上的瞬间,院中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下沉。
“小子,我知道你醒了。”
青阳子的声音冷硬如铁,没有丝毫温度,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
狠狠砸在地上。
那目光锐利得如同实质,刺得我皮肤生疼。
巨大的压力下,喉咙肌肉僵硬得像石块。
我挣扎着,从干涩疼痛的喉管里挤出两个破碎、沙哑、带着明显结巴的字:
“不……是……”
否认自己装睡?还是否认其他?我自己都说不清。
“你知道怎么做。”
青阳子向前踏了一小步,无形的压迫感瞬间倍增,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沉重,
“小子,有的事,不是你愿意不愿意,动不动的问题。
嘴巴……”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底寒光一闪,
“给老夫放严实点!
一个字都不准漏!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威胁都更冰冷刺骨。
昨夜那些血淋淋的宗门秘闻、借命大法、同命锁魂……如同无形的枷锁,
瞬间勒紧了我的脖颈!
恐惧再次攫住了心脏!
几乎是条件反射,我猛地从地上撑起酸软无力的身体,
顾不上额头的刺痛和浑身的狼狈,双膝重重砸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
对着青阳子,再一次疯狂地磕起头来!
“咚!咚!咚!”
额头撞击着坚硬的地面,昨晚刚凝固的伤口再次崩裂,
温热的鲜血混着泥土糊了一片。
屈辱?尊严?
在生存和死亡的绝对威胁面前,那些东西轻如鸿毛!
我只想用最卑微的姿态,换取一丝喘息的空间!
“哼!”
青阳子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如同看着一条摇尾乞怜的野狗。
他没有阻止,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负手而立,冷漠地俯视着。
“爷爷!爷爷!”
竹门被推开,婠绾小小的身影费力地拖着一把对她而言显然过于沉重的竹椅,
踉踉跄跄地挪了出来,小脸憋得通红。
“椅子太重啦!婠婠搬不动……”
她气喘吁吁地抱怨着,把椅子拖到青阳子脚边,
然后才注意到跪在地上、额头染血、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我。
“咦?”
她纯净的大眼睛里瞬间充满了疑惑和担忧,小跑到我身边,
蹲下来,伸出小手似乎想碰碰我又有些犹豫,
“哥哥?你怎么了?
是……是膝盖疼吗?还是摔跤了?”
她仰起小脸,看向青阳子,
“爷爷,哥哥流血了!”
我低垂着头,不敢看青阳子那冰冷的目光,只能拼命压抑着身体的颤抖。
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扫向身边这个天真懵懂的小女孩。
晨光熹微,柔和地洒在她身上。
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小裙子,赤着脚,脚踝纤细。
她的影子……那淡淡的、随着她动作而微微晃动的影子……
清晰地投射在身后湿润的泥地上!
影子!
她有影子!
她不是飘忽的幽魂!
她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影子的……人!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
借命大法?强留亡魂?
那眼前这个会跑、会跳、会担心我、有着清晰影子的小女孩……算什么?!
昨夜青阳子那嘶吼的话语如同惊雷般在脑海中炸响:
“老夫现在只想在这里,清清静静,陪着我的小孙女!”
“老夫时日无多了……最多……半年!”
“老夫决定赌一次!……
五个月后!
老夫会亲自施展‘同命锁魂’秘法!
将你二人命魂相连!”
一道冰冷的电光猛地劈开了混沌的思绪!
借命……借的是谁的命?
是青阳子自己的命!
他用了某种逆天的邪术,将自己的寿元生机,
强行渡给了这个本该死去的孙女!
让她得以像一个真正的孩子般活下来,跑跳,欢笑!
而代价……
就是他口中那“最多半年”的油尽灯枯!
是他昨夜那一声声如同泣血的咳嗽!
是他强行维持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生机!
所以,他需要我!他等不及了!
他需要一个新的、稳固的“锚点”!
他不想在自己死后,这个用他性命换来的、唯一的牵挂,也如同无根浮萍般消散!
所以他选择了“同命锁魂”!
不是杀我取命,
而是将我和婠绾强行绑在一起!
共享一条命!
用我的存在,去延续他强行留在人间的执念!
为什么不直接杀我嫁接生机?
时间!
他只剩半年,
强行嫁接一个重伤垂死之人的生机,
风险太大,成功率太低,而且过程漫长,他等不起!
而一个活着的、被“同命锁魂”绑定的人,
不仅能提供“生机”,更能提供……陪伴!
在他死后,继续陪伴他视若珍宝的孙女!
他看着我磕头的眼神,那评估般的目光……他是在看一件工具!
一件能维系他孙女生命的、活着的工具!
一件能在他死后,继续“照顾”他孙女的……人形傀儡!
“哥哥?”
婠绾带着哭腔的、担忧的声音再次响起,她的小手终于轻轻碰了碰我沾满血污的胳膊,
“哥哥你疼不疼?婠婠给你呼呼……”
那温软的、带着孩童体温的触碰,
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战栗!
青阳子弯下腰,极其自然地坐在了婠绾拖出来的竹椅上。
他伸出手,极其温柔地揉了揉婠绾的头发,目光落在她小脸上时,
是毫不掩饰的、足以融化坚冰的慈爱:
“婠婠乖,哥哥没事,
他是不小心摔倒了。爷爷会给他治好的。”
他的声音温和得像在哄睡。
然后,他抬起头,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看向我,
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无声的、惊心动魄的威胁从未发生过。
那眼神深处,是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
一种对我内心翻江倒海般惊涛骇浪的……毫不在意。
“小子,”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起来,去屋里。
该换药了。”
我停止了磕头,身体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从冰冷的地面上撑起来。
额头的血混着泥土糊住了眼睛,视野一片模糊的暗红。
膝盖因为刚才的撞击和寒冷而刺痛发麻。
我低着头,不敢再看婠绾那纯净的眼睛,
也不敢再看青阳子那平静下隐藏着无尽疯狂的面容。
工具。
一个被强行绑定的、同生共死的……工具。
这个认知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心脏,
带来一种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窒息的绝望和……荒诞。
我踉跄着,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拖着沉重的步伐,
一步一步,朝着那散发着清苦药香的竹屋走去。
身后,是青阳子温和地哄着婠绾的声音,还有小女孩破涕为笑的清脆笑声。
阳光洒在院子里,暖意融融。我却只觉得,每一步,都踩在彻骨的冰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