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别了，我的世界
不周山顶，青铜古殿的废墟前。
决定玄陆新秩序的【玄陆盟约】刚刚签完，山顶的气氛却没有丝毫放松。一种沉重的寂静，压在每个人心头。
因为他们都看得出，赖劫生在宣布自己将成为盟约的监察者后，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没有半点大权在握的得意，反而透着一股赴死般的决然。
众人正揣测不安，赖劫生却再次开口，声音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柳薷艳、角星官、石进，你们三人留下。其他人，下山，整顿各部，三天后返回各自城池，按盟约重建秩序。”
这道命令不容置疑。
狂枭妖王张了张嘴，想问什么，但对上赖劫生冰冷的眼睛时，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闷哼一声，带了一肚子疑惑，率领一众妖王转身离开。
其他人也纷纷告退。很快，山顶上只剩下赖劫生，以及被他点到名字的三人。
寒风呼啸，吹动着众人染血的衣袍。
“赖劫生，你到底想做什么？”
柳薷艳是第一个沉不住气的。她那双桃花眼里满是审视，“你费了这么大劲，把所有人都拧成一股绳，现在这副交代后事的样子……你可别告诉我，你打算一个人玩失踪？”
“我确实要离开。”赖劫生没有否认，他的目光越过众人，望向山下那片满是疮痍的大地。
“离开？去哪？”石进瓮声瓮气的问道，他下意识向前一步，脸上满是急切，“盟主，不管您要去哪，我石进都愿追随！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角星官没有说话，但他紧锁的眉头，显然也充满了同样的困惑。他们刚推翻了一座神山，正需要一位强有力的领袖镇压一切、引领方向的时候，赖劫生却要走？
“你们去不了。”赖劫生摇了摇头，缓缓转过身面对他们。
他从怀中，取出了那面灰扑扑的【贯星盘】。
“我要去一个地方，斩断威胁的根源。从今往后，玄陆之上，或许再无神明降临。”
他没有说出灭世的真相，因为他知道，那份沉重不是任何人能承受的。那只会让刚建立的新秩序，在看到希望前就彻底崩溃。
他只能用一个相对温和的理由，来解释自己的离开。
即便如此，这个消息也足以让三人大吃一惊。
“斩断根源？你的意思是……天域？”角星官失声惊呼，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赖劫生没有回答，只是默认了。
“你疯了？”柳薷艳的声音陡然拔高，再也维持不住懒散的姿态，“那里是什么地方？那是神明的老巢！你一个人去，跟送死有什么区别？你以为你是谁？真把自己当成救世主了？”
“我不是救世主。”赖劫生平静的看着她，眼神没有丝毫动摇，“我只是一个不想再被人当成棋子，摆布来摆布去的疯子。”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很认真。
“我离开后，玄陆盟约的日常执行，由你们三人，加上大胤皇朝与万妖盟各推举的一名代表，共同组成长老会进行裁决。”
“柳薷艳，獠牙司依旧由你执掌。你的眼睛要盯紧整个玄陆的钱袋子和情报网，我需要你保证，新的商路能尽快建立，让那些在战争中流离失所的凡人，有饭吃，有衣穿。同时，任何对盟约阳奉阴违的势力，都要第一时间记录在案。”
“角星官，变革派的理念，我很认同。新的秩序需要新的律法。我需要你联合大胤皇朝的法家，尽快编撰出一部适用于人、妖、乃至所有种族的【玄陆新法典】。我要让这片大地上，规则说了算，不是拳头。”
“石进。”他最后看向那个满脸不甘的壮汉，“铁拳司，以后就交给你了。你们存在的意义，是为了守护。守护新法典的尊严，守护每一个遵守盟约的生灵。谁敢破坏规矩，你们的拳头，就要比他们的刀更快，更硬！”
一番话说完，他把那份刚签好的、染着血的兽皮卷轴，认真的交到角星官的手中。
“这是你们的权力，也是你们的责任。”
三人沉默了。
他们从赖劫生的话里，听出了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这不是商量，而是最后的托付。
他已经将自己亲手打下的江山，将那个名为护法者的最高权力，毫不犹豫的分给了他们。
而他自己，却选了一条最危险、最孤单、几乎看不到希望的路。
“为什么？”柳薷艳的眼眶有些发红，她咬着嘴唇，死死的盯着赖劫生，“你明明可以留下来，成为这个世界的王。为什么非要去走那条死路，值得吗？”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赖劫生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抬起头，望向那片被撕裂后、尚未完全愈合的天幕。
他的神情，在那一刻，显得无比孤寂。
“我不想我守护的世界，有一天会因为我的存在，而化为乌有。”
这句话他说的很轻，像是一句自言自语。
但柳薷艳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令人心悸的意味。她还想再问，赖劫生却已经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说。
他转身，走向不远处那座临时搭建的、用来安置阵亡将士遗体的营帐。
他要去跟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
他要再去看一眼，那个用生命为他铺平道路的盟友。
营帐内，一排排白布覆盖的躯体静静的躺着。空气中弥漫着死亡与悲伤的气息。
赖劫生径直走到了最里面的位置。
江玄的遗体，被单独安放在一张简陋的木床上，身上那件破碎的月白长袍已经被仔细清理过，但浸入布料深处的血迹，却永远无法洗去。
赖劫生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
他想起了两人初见时，对方那种高高在上的、看蝼蚁般的眼神。
想起了在中枢城，对方明明鄙夷他的手段，却又不得不承认其有效的复杂神情。
想起了在不周山下，对方挡在他身前，说出那句“我江家的账，我自己来算”时的决然。
这个来自云上天的天之骄子，最终，用自己的方式，诠释了他理解的“道”与“义”。
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更是一个值得托付后背的盟友。
“你的家乡，你的族人，我会想办法护住他们。”
赖劫生低声说道，像是在对一个睡着的朋友许下承诺。
“这笔账，我记下了。等我从天上回来，再找你江家，慢慢算。”
他伸出手，想为江玄整理一下额前凌乱的发丝。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对方身体的刹那。
突然！
“嗡——！”
一直静静躺在江玄胸口、那枚作为其身份象征的【云海令】，毫无征兆的爆发出了一团柔和的金光！
光芒并不刺眼，却蕴含着一股浩瀚精纯的法则之力，瞬间将整个营帐笼罩。
跟在赖劫生身后的柳薷艳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后退半步，看着眼前这一幕。
只见那团金光中，无数细小的星尘般的符文盘旋升腾，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紧接着，一缕近乎透明的残魂，在光芒最核心的位置，缓缓凝聚成形。
那道残魂，呈现出江玄的模样。
他依旧穿着那身月白色的云纹长袍，依旧是那副俊朗而高傲的面容。
只是，他的身体是半透明的，神情间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虚弱和茫然。
他似乎愣了片刻，才缓缓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那躺在床上、已经冰冷的躯壳，又看了看站在床边、一脸震惊的赖劫生。
然后，他那张总是挂着疏离的脸上，竟露出了一抹复杂的苦笑，带着自嘲、无奈与不甘。
“啧……真是狼狈啊。”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残魂特有的飘忽感，但那股子刻在骨子里的骄傲与熟悉腔调，却让赖劫生瞬间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江……玄？”
“不然呢？”江玄的残魂瞥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一丝嘲弄，“怎么，看到我这副鬼样子，很惊讶吗？还是说，你其实巴不得我死得再透一点？”
他竟然……还活着？！
或者说，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是这枚云海令。”角星官毕竟曾是天官，见识非凡，他最先反应过来，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这是云上天顶级世家才会配备的护魂至宝！它在宿主肉身陨灭的瞬间，强行保留下了一缕最核心的本命神魂！”
江玄的残魂没有理会角星官的解释，他的目光，只是死死的锁定着赖劫生。
“我听到了。”他缓缓说道，眼神变得无比锐利，“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全都听到了。”
“什么斩断根源，什么一个人去……赖劫生，你还真是……伟大的可以啊。”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
“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想一个人，扛下所有的事？”
“你知道那扇‘门’的背后是什么？知道那些被囚禁了万年的‘神’，是何等饥饿的疯子？”
“你以为，我江家费尽心机，甚至不惜让我来这片蛮荒之地历练，就只是为了几块破铜烂铁？”
他笑了，笑声中带着一种只有赖劫生才能听懂的苍凉。
“那场万古之前的背叛，我江家的先祖，同样是受害者！”
“这笔血债，我江家记了一万年！你凭什么，想一个人，把它从账本上勾销掉？”
他那虚幻的身影猛地向前一飘，几乎要贴到赖劫生的脸上，那双由魂力构成的眼眸里，燃烧着不甘的烈焰。
“我江玄的人，流了血，丢了命，这笔账，就必须由我江家的人，亲自去天上讨回来！”
“你想一个人去当英雄？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话音落下，他那道残魂，竟不再维持人形，而是猛地化作一道流光，毫不犹豫的，重新融入了那枚大放光明的【云海令】之中！
“嗡——！”
云海令发出一声仿佛跨越万古的悠长嗡鸣，表面的云纹如同活过来一般，疯狂流转。
江玄的声音，从令牌中最后传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赖劫生，带上我。”
“去天域的路，我比你熟。”
“我，来给你当这个引路人！”
光芒，渐渐收敛。
那枚原本只是信物的【云海令】，此刻仿佛拥有了生命，在空中轻轻浮动着，散发着江玄独有的、骄傲而坚定的气息。
赖劫生愣愣的看着这枚令牌，又看了看床上那具再无生机的躯体，心中五味杂陈。
他本以为，这将是一条无比孤单的远征。
却没想到，在这条路的起点，这个最意想不到的“同伴”，以一种最不可思议的方式，追了上来。
他缓缓伸出手，将那枚温热的、仿佛还在跳动着的【云海令】，轻轻握在了掌心。
最后的牵挂，了了。
意外的同伴，有了。
他转过身，对着柳薷艳等人，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却又带着几分当年那个穷书生般的狡黠。
“那么，诸位。”
“这个世界，就拜托你们了。”
说完，他不再有任何留恋，转身大步走出了营帐。
他一步步，重新登上了不周山顶。
在那里，他催动了怀中的【贯星盘】。
一道由无数星辰构成的璀璨星路，从盘中延伸而出，撕裂天幕，蜿蜒向上，直通向那片囚禁着神明的宇宙深处。
赖劫生站在星路的起点，最后一次，回望了一眼这片他拼尽一切守护下来的大地。
他的目光扫过山下的营地，看到了那些或敬畏、或担忧的眼神。神都的繁华，铁骨城的坚毅，坠星原的苍凉，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最后，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在赖府角落里，因为一个烤糊的饼被嘲笑，却依旧倔强的挺直腰杆的倒霉少年。
他缓缓的笑了。
下一刻，他转过身，没有丝毫犹豫，踏入了那片无尽的光芒之中。
星路，在他身后，缓缓闭合。
天地间，似乎只留下了一句被风吹散的、若有若无的低语。
“我命由我，不由天。”
“现在，该轮到我，去问问那天……它的命，由谁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