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寒风依旧凛冽,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营帐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然而,一股比这自然寒意更彻骨的冰冷,正悄然透过无形的渠道,从遥远的帝都蔓延至这铁血军营,精准地袭中了刚刚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的“玉面小将军”。
宋清辞(“宋青”)端坐在自己的营帐内,面前摊开着一封字迹娟秀却隐含焦灼的信笺。信是透过军中一条极其隐秘的渠道送达的,来自她在京中唯一可以完全信赖的密友——谢云舒。
信上的内容,字字如刀,切割着她本就因身份暴露而惶惶不安的心。
“……清辞吾友,见字如面。北境捷报频传,‘玉面小将军’之名偶有流传,闻之欣慰亦忧惧。朝中局势,近日波诡云谲,尤以针对已故镇北侯府之旧案为甚。宰相门下御史数人,连日上奏,言称当年通敌一案尚有疑点未清,或有‘余孽’借军功隐匿,意图不轨。虽未明指,然风刀霜剑,皆暗指北境新锐……”
“……永昌侯府亦多有异动,彼等似与宰相一党往来密切。妾身多方打探,隐约得知,彼等似在暗中寻访当年侯府旧人,尤其关注……是否有年轻女眷流落在外……清辞,此绝非空穴来风,恐有巨奸深文周纳,罗织罪名,意欲将侯府血脉彻底断绝!你在军中,虽声名鹊起,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万望谨慎,千万珍重!”
信纸在宋清辞指尖微微颤抖,冰凉的触感仿佛直接渗入了骨髓。
果然……还是来了。
她最深的梦魇,从未真正远离。即便她在这北境沙场挣得功名,即便她以为可以凭借军功一步步接近真相,为家族洗刷冤屈,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从未停止过对她的搜寻与构陷。
“余孽”……“隐匿”……“意图不轨”……
这些词汇,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她的心脏。他们不仅要坐实父亲当年的“罪名”,还要将她这唯一的幸存者,也打上“逆党”的烙印,彻底清除!
而永昌侯府,那个曾与她有过婚约,却在侯府倾覆后第一时间撇清关系、甚至可能参与构陷的家族,如今也在暗中搜寻她的下落?是怕她活着回去,揭露什么吗?还是想借此向宰相一党邀功?
一股混杂着愤怒、仇恨与深切无助的寒意,从心底深处汹涌而上,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破喉而出的悲鸣。
身份已被萧景珩窥破,朝中政敌的屠刀已然举起,内忧外患,她仿佛置身于悬崖边缘,下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她该怎么办?
继续隐瞒?萧景珩的态度晦暗不明,如同悬顶之剑。
坦陈身份?等待她的,可能是军法的严惩,也可能是被当作棋子,卷入更深的朝堂旋涡。
独自对抗?以她一人之力,如何能与盘踞朝堂多年的宰相一党抗衡?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激烈碰撞,却寻不到一条生路。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沉重。
与此同时,中军大帐内。
萧景珩端坐于主位,指间同样夹着一封密报,来自他在京中的耳目。内容与宋清辞收到的虽细节有异,但核心指向一致——朝中针对“宋青”的风向正在转变,从最初的赞赏军功,开始出现一些探究其出身、隐约将其与镇北侯府旧案关联起来的阴暗声音。
“镇北侯府……宋家……”萧景珩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了然。
他早疑心“宋青”身份不凡,绝非寻常军户。她那份融入骨血般的将帅之才,那份谈及家国时眼底深藏的恨意与执拗,还有那份即便在军营中也难以完全磨灭的、隐约的世家风仪……如今,似乎都有了答案。
若她真是当年蒙冤获罪、满门倾覆的镇北侯府血脉,那么她女扮男装投身军旅的动机,便昭然若揭——为家族洗刷冤屈,手刃仇雠!
好一个宋清辞!
这份胆魄,这份隐忍,这份在绝境中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的决绝,让他心中那份复杂的情愫,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震动与敬佩。
然而,现实是冷酷的。朝中的暗流已然涌动,她的处境岌岌可危。不仅因为她的女儿身,更因为她那敏感的身份。若不能尽快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明确同盟关系,一旦事发,他也会陷入被动。
他不能再等了。
“来人。”萧景珩沉声吩咐,“唤宋青校尉前来议事,言……有紧急军务。”
他需要一个由头,一个不容她回避的场合,将一切摊开。
当宋清辞踏入中军大帐时,她已强行压下了心中的惊涛骇浪,面上恢复了惯有的沉静,只是那眼底深处,比平日更多了几分难以化开的凝重。
帐内依旧只有萧景珩一人,鬼面覆脸,气息冷峻。
“将军。”她抱拳行礼,声音平稳。
萧景珩没有绕圈子,直接将那份来自京城的密报推至案前,声音透过面具,听不出情绪:“看看这个。”
宋清辞心中一跳,依言上前,拿起密报快速浏览。上面的内容虽不及谢云舒信中详细,但指向明确,确认了朝中正有人暗中针对她,并与镇北侯府旧案牵扯。
她握着纸张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果然知道了……至少,知道了她身份敏感,与镇北侯府有关。
“将军……这是何意?”她抬起眼,试图从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看出端倪。
萧景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站起身,缓缓踱步到她面前,目光如炬,直视着她:“宋青,或者,本帅该称呼你……真正的名字?”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她耳畔炸响。
宋清辞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他连这个都查到了?还是……他早已确认?
看着她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瞬间煞白的脸色,萧景珩心中最后一丝不确定也消散了。他停下脚步,与她仅一步之遥,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镇北侯府满门忠烈,当年旧案,疑点重重,本帅亦有所耳闻。”他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宋清辞的心上,“你孤身一人,女扮男装,潜入军中,挣下这‘玉面小将军’的威名,所求为何,本帅大抵能猜到。”
宋清辞怔怔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他不仅知道了她的女儿身,连她的身世,她的目的,都一清二楚!在他面前,她仿佛一个被彻底看透的透明人,无所遁形。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后退,手已按上了腰间的剑柄。
“不必惊慌。”萧景珩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缓和,“若本帅欲对你不利,你此刻便不会站在这里。”
他的话,像是一根浮木,让在绝望中沉浮的宋清辞抓住了一丝喘息之机。她死死盯着他,声音干涩:“将军……意欲何为?”
萧景珩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语气带着属于上位者的决断与力量:“朝中局势,波谲云诡。构陷镇北侯府之人,位高权重,盘根错节。你虽有军功,但孤木难支,仅凭一己之力,想要翻案,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她,仿佛要看到她灵魂深处:“而本帅,需要真正有能力、且绝对忠诚的臂助,来稳固北境,来应对朝堂风波,来……廓清这天下浊气。”
“所以?”宋清辞的心跳得飞快,一个模糊的、让她不敢置信的念头逐渐清晰。
“所以,”萧景珩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本帅欲与你,达成同盟。”
“同盟?”宋清辞喃喃重复。
“不错。”萧景珩颔首,“你助本帅整饬北境军务,稳固权柄,成为本帅手中最锋利的剑;本帅则护你周全,为你提供查案所需的一切便利与支持,并在时机成熟之时,倾力助你,为镇北侯府沉冤昭雪!”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与力量,如同洪钟大吕,撞开了宋清辞心中那扇紧闭的、充满绝望与孤寂的大门。
同盟……
不是上下级的命令,不是施舍与怜悯,而是基于彼此需要、各取所需的……合作。
她需要他的权势庇护,需要借助他的力量查清真相。
他需要她的军事才能,需要她的忠诚来巩固势力。
这无疑是一场交易,一场充满风险的政治同盟。但在此刻,对她而言,这几乎是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出路。
宋清辞沉默了。她垂下眼睑,心中天人交战。信任一个窥破自己最大秘密、心思深沉如海的皇子,无疑是与虎谋皮。但,她还有更好的选择吗?独自挣扎,最终的结果恐怕只能是悄无声息地湮灭在这北境的风沙之中,家族的冤屈永世不得昭雪。
良久,她缓缓抬起头,眼中所有的犹豫与彷徨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与冷静。她迎上萧景珩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坚定:
“若将军真能信守承诺,助我宋家洗雪沉冤……”
她深吸一口气,郑重抱拳,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中大礼:
“宋清辞,愿为将军前驱,效犬马之劳!此心天地可鉴,若有违背,人神共戮!”
这一刻,她不再仅仅是校尉“宋青”,她是镇北侯府孤女宋清辞,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与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鬼面将军,正式缔结了生死与共的同盟。
萧景珩看着跪在身前的女子,看着她挺直的脊梁和眼中燃烧的火焰,心中那块巨石,似乎稍稍松动。他伸出手,虚扶一下:
“好。自此,你我便是同盟。”
“起来吧。”
宋清辞站起身,帐内烛火跳跃,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帐壁上,仿佛预示着从这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已紧密交织,即将共同面对前方更加凶险的惊涛骇浪。
同盟初缔,前路未卜。但至少,她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