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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四的消息是子时初传来的。

一只信鸽扑棱棱落在兵部衙门的窗棂上,脚上的竹筒里只有一张小纸条,上面画着一个简易的码头草图,标注着“三号仓,卯时”,旁边是个潦草的“李”字。

“城南码头,三号货仓,明天卯时。”宋清辞将纸条递给萧景珩,“看来李贵和接应的人约在那里碰头。”

萧景珩看了眼窗外沉沉的夜色:“现在什么时辰?”

“子时二刻。”楚凌风答道,“离卯时还有两个半时辰。”

“够我们布置了。”宋清辞走到舆图前,手指点在城南码头的位置,“码头占地广阔,货仓林立,三号仓在西南角,临近运河岔道,水路四通八达,确实是个容易脱身的地方。”

她抬头:“对方选这个地点,必然是做了周密安排。我们若大张旗鼓围捕,他们很可能提前察觉,从水路逃走。”

“你的意思是?”萧景珩看着她。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宋清辞的手指在舆图上移动,“码头白天人来人往,但夜里除了更夫和少量护工,几乎没有外人。我们可以提前潜入,在仓内设伏。”

“谁去?”

“我去。”宋清辞语气平静,“楚凌风带人在外围接应,封锁所有水路出口。殿下您——”

“我与你同去。”萧景珩打断她。

“殿下不可。”宋清辞立刻反对,“您是皇子,若有闪失...”

“正因我是皇子,才更该去。”萧景珩走到她面前,“清辞,这不是北境战场,这是京城,是朝堂之争。有些事,必须我亲自在场。”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况且,李贵若真是关键证人,我必须确保他活着上朝堂指证。你一个人,既要抓人,又要防备对方灭口,太危险。”

宋清辞与他对视。烛光下,他的眼神坚定如铁,不容反驳。

她最终点头:“好。但殿下需答应我,一切听我安排。”

“成交。”

寅时正,夜色最浓的时刻。

城南码头笼罩在深秋的雾气中,河面上弥漫着潮湿的水汽,远处货船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像蛰伏的巨兽。更夫敲着梆子走过,声音在空旷的码头回荡,渐行渐远。

三号货仓是一栋两层的砖木建筑,门前的石板路被经年的车辙压出深深的沟痕。此时仓库大门紧闭,但门缝里隐约透出微光。

宋清辞与萧景珩伏在相邻货仓的屋顶上,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两人身后,是楚凌风亲自挑选的十二名好手,皆是北境战场上摸过哨、袭过营的老兵。

“二楼有人。”宋清辞低声道。她的目光锐利,看到二楼一扇窗户后,有影子晃动了一下。

萧景珩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至少三个。一楼呢?”

“看不清,但门口没有守卫,不正常。”宋清辞仔细观察着仓库的结构,“这种货仓通常只有一个出入口,但二楼窗户对着运河,可以用绳索垂降,直接上船。”

她做了个手势。两名士兵悄无声息地滑下屋顶,如灵猫般贴近仓库外墙,开始检查窗户和侧门。

片刻后,一人返回,压低声音:“侧门从内闩着,但门轴老旧,可以无声撬开。一楼堆满货箱,东北角有灯光,约莫四五人。”

“二楼呢?”

“听到走动声,至少两人。窗户都关着,但最东边那扇的插销坏了,用绳子绑着。”

宋清辞快速思索。对方人数在七八人左右,李贵应该就在其中。但他们敢选在这里接头,必然有应急方案——很可能有船在运河上接应,一旦有变,立即从二楼窗户撤离。

“楚凌风。”她转头,“你带六个人,去码头下游半里处,那里河面窄,用铁索横江。再带四个人,封锁上游。记住,不要打草惊蛇,等我的信号。”

“是!”楚凌风领命而去。

“我们呢?”萧景珩问。

“从侧门进去。”宋清辞眼中寒光一闪,“李贵必须活捉,但若对方要灭口...格杀勿论。”

众人无声落地。侧门处,另一名士兵已用匕首插进门缝,轻轻拨开门闩。门轴发出极轻微的吱呀声,在夜风中几乎听不见。

仓库内堆满了麻袋和木箱,空气中弥漫着谷物和灰尘的气味。一盏油灯挂在东北角的柱子上,昏黄的光晕下,几个人影围坐在地上,中间是个被捆住手脚的中年男人——正是李贵。

他脸上有伤,衣服沾着泥污,显然逃跑途中吃了不少苦头。此刻他眼神惊恐,嘴唇哆嗦着,却不敢出声。

围着他的四个人,三个是短打装扮的精壮汉子,腰间佩刀。另一个却是个文士模样,四十岁上下,穿着普通的青布长衫,正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李押运,别紧张。”文士放下茶盏,声音温和,“天亮船就来了,送你去南边。到了那儿,给你换个身份,一百两银子安家,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李贵颤声问:“真...真的?”

“自然是真的。”文士笑了笑,“你替我们办了这么多年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是如今风声紧,不得不送你出去避避风头。”

他话锋一转:“不过走之前,有件事你得交代清楚——王焕死前,有没有给过你什么东西?比如...账本?”

李贵脸色一变:“没、没有!王主事只让我押运,其他的我一概不知!”

“是吗?”文士站起身,走到李贵面前,俯身看着他,“可我听说,每次押运,你都偷偷记了一笔小账。货物数量、交接人、时间地点...记性不错啊李押运。”

“那是...那是为了对账!”李贵急道,“我怕数量有差,将来说不清!”

“那就把账本交出来。”文士的声音冷了下来,“交出来,你上船走人。不交——”他看了眼旁边的汉子,“运河水深,淹死个把逃犯,很正常。”

李贵浑身发抖,显然在挣扎。

就在这时,二楼传来三声轻轻的敲击声——那是望风的人在示警。

文士脸色一变:“有人来了。快,从窗户走!”

三个汉子立刻拖起李贵,就要往二楼去。但刚转身,就僵住了。

仓库深处,阴影中走出六个人。为首两人,一玄衣,一墨袍,正是宋清辞与萧景珩。

“走?往哪走?”宋清辞按刀而立,声音在空旷的仓库中回荡。

文士瞳孔骤缩,却强自镇定:“什么人?这是私仓,擅闯者...”

“兵部押运李贵,涉嫌盗卖军械、勾结外敌,本将军奉命缉拿。”宋清辞亮出腰牌,“至于你——深夜私会逃犯,意图协助潜逃,同罪。”

三个汉子拔刀出鞘,护在文士身前。文士却笑了:“宋将军好大的威风。可惜,你抓错人了。我乃户部主事崔文远,奉命追查漕粮亏空案,在此等候线人。李贵是我发展的眼线,将军若要拿人,可有证据?”

崔文远。

宋清辞心中冷笑。好一个崔文远,好一个户部主事。这是算准了他们会来,早就准备好了说辞。

“眼线?”萧景珩上前一步,烛光映出他冷峻的侧脸,“崔主事发展眼线,需要深更半夜在废弃货仓见面?需要把人捆起来?需要用淹死来威胁?”

崔文远面不改色:“殿下明鉴,李贵此人狡猾,下官不得已才用些手段。至于捆缚,是怕他逃跑。威胁之言,不过是诈他吐实罢了。”

好一张利嘴。

宋清辞忽然道:“崔主事是崔御史的族弟吧?”

崔文远一怔:“是又如何?”

“不如何。”宋清辞走到李贵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李押运,你听见了?崔主事说你是他的眼线。那么我问你——三年前九月初七,你押运的那批‘受潮霉变’的弩机,最终运到了哪里?”

李贵脸色煞白。

“那批弩机,兵部记录是十八箱,共三百二十四具,全部‘损毁掩埋’。”宋清辞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但根据漕帮的运货记录,同一天,有十八箱‘药材’从京城运出,走水路至沧州,再由陆路北上。接货的人,是北边来的马队。”

她站起身,看向崔文远:“崔主事,你们户部管漕运,可知道这批‘药材’是什么?”

崔文远额头渗出细汗:“下官...下官不知。”

“那你这个眼线发展得可不称职。”宋清辞冷笑,重新看向李贵,“李押运,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跟崔主事走,做他的‘眼线’,看看他会不会真送你上船。第二——”

她顿了顿:“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指认幕后主使。本将军保你不死。”

李贵浑身颤抖,眼神在崔文远和宋清辞之间来回移动。

崔文远急了:“李贵!你想清楚!他们保不了你一辈子!但你若乱说,你全家...”

话音未落,宋清辞突然动了。

刀光如电,直取崔文远咽喉!崔文远身边三个汉子急忙挥刀格挡,但宋清辞的刀势诡异一变,斜劈一人手腕,反手刀背击在另一人颈侧,第三人刚要上前,萧景珩的长剑已抵在他胸口。

三个呼吸间,三人尽数倒地。

宋清辞的刀尖停在崔文远喉前三寸:“崔主事,威胁证人,罪加一等。”

崔文远脸色惨白,终于不敢再言。

李贵看着这一幕,忽然崩溃了。他瘫倒在地,嚎啕大哭:“我说!我都说!那批弩机...根本没有损毁!是王主事让我押到城西十里铺,交给...交给一个叫‘陈先生’的人!”

“陈先生?”萧景珩追问,“全名?”

“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姓陈,每次交接都蒙着面,但...但他的右手缺了一根小指!”李贵哭道,“他还给了我一百两银子,让我闭紧嘴。后来...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弩机都卖给了北狄!”

仓库内一片死寂。

缺一根小指的陈先生。

宋清辞与萧景珩对视,都想起了同一个人——兵部侍郎陈有德。三年前,陈有德还是兵部郎中时,曾在一次校场演武中意外受伤,右手小指被斩断。

“还有呢?”宋清辞声音冰冷。

“还有...还有账本!”李贵忽然想起什么,“王主事死前半个月,给了我一包东西,说如果他有不测,让我把东西交给...交给御史台的崔振大人!”

崔振!

这个名字终于出现了。

“东西在哪?”萧景珩急问。

“在...在我家灶台下的暗格里!”李贵道,“是一本账册,记录了所有经手过的军械买卖,还有...还有分赃的名单!”

宋清辞立刻对士兵下令:“立刻去李贵家,取账本!”

士兵领命而去。

崔文远听到“崔振”二字时,整个人都软了。他瘫坐在地,喃喃道:“完了...全完了...”

萧景珩走到他面前:“崔主事,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崔文远抬起头,忽然惨笑:“我说?我说什么?说我那个道貌岸然的族兄,是如何一步步把我拖下水的?说他是如何一边弹劾贪官,一边收着军械买卖的脏钱?还是说宰相大人——”

他忽然闭嘴,眼中闪过恐惧。

但已经晚了。

“宰相大人如何?”宋清辞逼问。

崔文远摇头,死死咬住嘴唇。

就在这时,二楼忽然传来打斗声!接着是窗户破裂的声音,有人从二楼跳了下去!

“不好!”宋清辞疾步冲上楼梯。

二楼空无一人,只有一扇窗户洞开,窗框上系着绳索,直垂到下面的运河。河面上,一艘小船正急速驶离,船上隐约有两个人影。

楚凌风带人从下游赶来,见状立刻放箭。箭矢破空,船上有人中箭落水,但船速不减,很快没入浓雾中。

“追!”萧景珩下令。

“不必了。”宋清辞走到窗边,看着消失在雾中的小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二楼望风的人,一定听到了刚才的对话。消息很快就会传回去。”

她转身,目光落在面如死灰的崔文远身上:“崔主事,你现在说,或许还能戴罪立功。若等我们拿到账本,查出你族兄的罪证,到时候——”

“我说!”崔文远终于崩溃,“是崔振!所有事都是他牵的线!他和陈有德勾结,倒卖军械给北狄,然后用赃款贿赂朝中官员,培植势力!宰相...宰相大人未必全知道,但...但肯定有所察觉!”

“猎场刺杀呢?”

“那也是崔振的主意!”崔文远颤声道,“你们回京后开始查旧案,崔振怕事情败露,就想...就想借北狄刺客之手除掉三殿下,再嫁祸给宋将军。他本来想用永昌侯府当替罪羊,没想到...没想到你们根本不上当...”

至此,真相终于浮出水面。

一个以崔振、陈有德为核心的军械倒卖网络,勾结北狄,构陷忠良,甚至企图刺杀皇子。而这一切的背后,很可能还有更大的黑手。

天光微亮时,去李贵家取账本的士兵回来了。带回的不仅有一本厚厚的账册,还有一包书信。

账册上详细记录了从三年前到今年,共计七批军械的买卖情况:弩机两千具,箭矢五万支,刀枪三千柄...总价值超过五十万两白银。每笔交易的时间、地点、经手人、分成比例,清清楚楚。

而书信,则是崔振与陈有德往来的密信。其中一封信里,崔振写道:“镇北侯已疑,当速除之。可借北狄之手,再以‘通敌’定罪...”

宋清辞握着那封信,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父亲...果然是被他们害死的。

萧景珩按住她的肩,沉声道:“清辞,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证据在手,该让这些人付出代价了。”

辰时正,宫门再开。

今日早朝的气氛格外凝重。当萧景珩与宋清辞踏入金殿时,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御史崔振站在文官队列中,神色如常,甚至在与同僚低声交谈时还露出一丝微笑。兵部侍郎陈有德站在武官一侧,右手习惯性地缩在袖中。

皇帝驾到,众臣高呼万岁。

例行奏事后,皇帝看向萧景珩:“猎场刺杀案,七日之期未到,但若有所进展,可先奏来。”

萧景珩出列,躬身:“回父皇,儿臣与宋将军,昨夜已抓获关键证人,取得铁证。”

满殿哗然。

崔振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平静。

“证人何在?证据何在?”皇帝问。

“证人李贵,兵部押运,已押在殿外。证据在此——”萧景珩呈上账册与书信,“此乃兵部武库司倒卖军械、勾结北狄之铁证!涉案官员包括兵部侍郎陈有德、御史崔振、户部主事崔文远等七人!”

“胡说!”崔振厉声道,“殿下这是诬陷!臣一向清廉,怎会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陈有德也跪倒在地:“陛下明鉴!臣对朝廷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萧景珩冷笑:“那就请证人上殿对质。”

李贵被押上殿时,浑身发抖,但看到账册和书信,终于一五一十将所知全部说出。当说到“陈先生右手缺一根小指”时,陈有德下意识地缩了缩右手。

这个细节,被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还有这些书信。”宋清辞出列,拿起其中一封,朗声念道,“‘镇北侯已疑,当速除之。可借北狄之手,再以通敌定罪’——崔御史,这是你的笔迹吧?要不要请翰林院的学士们来验一验?”

崔振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

“陛下!”宰相柳文渊忽然出列,“此事牵涉重大,恐非表面这般简单。臣以为,当交由三司会审,彻查清楚,以免冤枉忠良。”

他在保人。

宋清辞看向这位权倾朝野的宰相。柳文渊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合理的建议。但谁都知道,三司会审就意味着拖延,意味着变数。

“柳相此言差矣。”萧景珩针锋相对,“证据确凿,证人在此,还需要审什么?难道要等他们串供、销毁证据吗?”

“殿下——”

“够了。”皇帝忽然开口。

声音不高,却让整个金殿瞬间寂静。

老皇帝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下龙椅。他走到崔振面前,看着这个自己曾经颇为赏识的御史,眼中满是失望与愤怒。

“崔振,朕待你不薄。”

只一句话,崔振扑通跪倒,以头抢地:“臣...臣罪该万死!”

“你是该死。”皇帝转身,看向陈有德,“还有你。兵部侍郎,正三品,年俸四百石,不够你花吗?要去卖国?”

陈有德浑身瘫软,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了。

皇帝走回龙椅,坐下,沉默良久。

整个金殿,只听得见崔振压抑的哭声。

终于,皇帝开口:“崔振、陈有德,革去所有官职,押入天牢,严加审讯。涉案人等,一律收监。此案由三皇子萧景珩主审,宋青协理,朕要你们查个水落石出!”

“儿臣领旨!”

“臣领旨!”

禁军上前,拖走了瘫软的崔振和陈有德。两人被拖出金殿时,官袍撕裂,发冠掉落,狼狈不堪。

经过柳文渊身边时,崔振忽然抬头,嘶声道:“柳相!柳相救我——”

柳文渊闭目,恍若未闻。

退朝后,文武百官鱼贯而出,无人敢多言。今日这一场朝堂地震,不知要牵连多少人,震动多少家族。

宋清辞与萧景珩走在最后。

“第一步,成了。”萧景珩低声道。

“但柳文渊还在。”宋清辞看向前方那位宰相的背影,“他今天保人不成,一定会想办法撇清关系,甚至...反咬一口。”

“那就让他来。”萧景珩眼中寒光一闪,“崔振和陈有德落网,他这条臂膀已断。接下来,该轮到他了。”

两人走出宫门。秋阳高照,万里无云。

宋清辞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深深吸了口气。

父亲,兄长。

第一个仇人,倒了。

还有更多。

她握紧刀柄,眼中映着秋日晴空,清澈而坚定。

路还长。

但她会一步一步,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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