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缪斯登上运输舰的舷梯时,腕上的终端上,谢逸燃那张写满不耐烦的俊脸占据着小小的屏幕。
“慢死了。”
谢逸燃盯着背景里冷硬的舰舱内部结构,语气恶劣。
“这破船看起来比格雷斯的矿车好不到哪里去。”
厄缪斯找到自己的位置。
一个位于运输舰后舱、相对独立的隔间,条件比囚室稍好,但依旧简陋。
他依言将终端摄像头缓缓转动,让谢逸燃能看到隔间内部的全貌。
“看完了?”
厄缪斯将终端固定在一个合适的位置,让自己能面对屏幕坐下。
“只是运输舰,能抵达主星就可以。”
“啧。”
谢逸燃不满地咂舌,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厄缪斯身上扫视。
“坐好,系上安全带。”
他像个操心过度的家长,尽管他自己可能是最不守规矩的那个。
厄缪斯依言照做,动作间,运输舰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引擎预热,低沉的轰鸣声透过舰体传来。
“舰船即将启程,请所有乘员做好离港准备。”
广播里传来冰冷电子音。
谢逸燃的眉头瞬间拧紧:“要开了?”
“嗯。”
厄缪斯应道,感受着身下传来的震动加剧。
他看着屏幕里谢逸燃骤然阴沉下来的脸色,主动开口。
“只是常规离港,不用担心。”
“我当然会担心!谁知道……”
谢逸燃没说完,但眼神却死死锁住厄缪斯,仿佛怕他下一秒就消失。
厄缪斯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低声安抚着他。
“没事的,我很快就会到的。”
运输舰平稳地驶离格雷星的港口,进入浩瀚的星海。
无尽的黑暗与遥远的星点充斥小小的窗面。
通讯信号开始出现细微的波动,偶尔夹杂着些许杂音。
这是进入了信号不太稳定的星域。
“信号开始不稳定了。”
厄缪斯提醒道,看着屏幕上谢逸燃的图像偶尔出现的卡顿。
“我知道!”
谢逸燃的声音带着烦躁,他那边显然也受到了影响。
“这什么鬼地方?帝国的基础建设是摆设吗?”
他的抱怨被一阵突然加重的电流杂音打断,屏幕上的图像扭曲了一下,声音也断断续续。
“……厄缪斯?……听得到吗?”
谢逸燃的声音隔着干扰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听得到。”
厄缪斯提高了一点音量,确保对方能接收。
“只是正常干扰,穿过这片星域就好了。”
“……你最好……没事。”
谢逸燃的声音在干扰中显得有些模糊,但其中的威胁意味不减反增。
“要是信号敢断……”
他的话再次被一阵强烈的信号干扰切断,屏幕瞬间黑了下去,连杂音都消失了。
厄缪斯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握紧了手腕上的终端。
隔间里只剩下运输舰引擎运行的恒定嗡鸣,以及他自己骤然清晰的心跳声。
寂静持续了大约十几秒。
就在厄缪斯准备尝试重新连接时,屏幕猛地再次亮起,谢逸燃的脸重新出现,只是图像还有些不稳,他的脸色比刚才更黑,墨绿色的瞳孔里压抑着风暴。
“妈的!”
他低咒一声,死死盯着厄缪斯,确认他完好无损后,才咬牙切齿地说。
“这破信号!等到了主星,我非把这片的通讯卫星都拆了不可!”
厄缪斯看着他这副暴躁又强压着担心的样子,心底微软。
他放缓了声音,再次试图安抚。
“只是暂时的,应该很快就能恢复稳定。”
然而,仿佛是故意与他作对,运输舰在此刻猛地一阵剧烈颠簸,像是撞上了什么无形的湍流。
舷窗外的星光被拉成了扭曲的线条。
“警告!遭遇未知引力扰动!舰体姿态调整中!”
广播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急促。
隔间里的灯光闪烁了几下,终端屏幕也随之一暗一亮。
谢逸燃在那头显然也感受到了异常,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焦灼。
“厄缪斯!怎么回事?!”
“遇到点引力扰动,没事……”
厄缪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但又一次剧烈的颠簸让他不得不抓住旁边的固定物。
屏幕那端的谢逸燃猛地站了起来,影像因他的动作而晃动,他几乎是低吼出来。
“你他妈管这叫没事?!让船长立刻跟我通话!立刻!”
“谢逸燃,冷静点。”
厄缪斯在颠簸中努力维持平衡。
“这只是星际航行中常有的……”
下一秒,他的话再次被打断。
这一次,并非因为颠簸,而是通讯信号在强烈的引力干扰下,终于不堪重负。
屏幕上的图像瞬间碎裂,谢逸燃惊怒交加的面容在最后一刻定格,然后“啪嗒”一下,彻底消失。
终端屏幕暗了下去,只剩下“信号连接已中断”的冰冷提示字符。
通讯,断了。
盯着彻底暗下去的屏幕,谢逸燃胸腔里那股被强行压抑的火气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额角青筋微跳,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死死攥着那个冰冷的蛛丝娃娃。
寂静。
令人窒息的寂静。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浓重,带着不祥的预兆,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神经上。
不是简单的信号干扰。
那种颠簸……以及厄缪斯最后瞬间试图维持镇定却依旧泄露出一丝紧绷的语气……
谢逸燃混沌的脑子里,对危险的直觉远超常人。
一种尖锐的不安如同毒蛇,吐着信子,悄然爬升他的脊柱,盘踞在他的后颈,带来刺骨寒意。
他猛地抬手,试图再次强行接通通讯。
“连接失败……目标信号源不在服务区或已关闭。”
冰冷的电子提示音重复着,像是在嘲讽他的无力。
“不在服务区……”
谢逸燃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墨绿色的瞳孔深处,风暴开始无声地凝聚。
他受着屏幕,像一尊凝固的凶兽雕像,只有胸膛剧烈的起伏泄露着他翻涌的情绪。
五个小时。
他给自己,也给这该死的意外,划下了最后期限。
也是他理智所能容忍的极限。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在主星奢华宫殿的寂静中,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如同钝刀割肉。
谢逸燃没有动,甚至没有改变姿势,就那么死死盯着暗沉的屏幕,仿佛凭着意志就让它重新亮起,映出雌虫清冷的面容。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
厄缪斯在格雷斯矿道里独行的背影,在卡塔尼亚被他惹哭后泛红的眼尾。
紧抱他,低声承诺会等他归来的依赖。
还有刚才,在信号中断前,那双深蓝色眼眸里一闪而过,试图安抚他的微光……
以及,斯卡蒂罗那张带着虚伪笑意的脸,奥古斯特提及研究院时意味深长的警告,还有德雷克家族在阴影中蠢蠢欲动的触须……
所有这些碎片交织在一起,在他心中勾勒出一个越来越清晰的轮廓。
太巧了。
厄缪斯刚刚离开格雷斯,离开斯卡蒂罗的“直接”掌控,前往主星的路上就遭遇“意外”?
什么狗屁引力扰动?什么信号不稳定?
谢逸燃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残暴的弧度。
他不在乎这是不是真的意外。
他只知道,如果厄缪斯因此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所有可能与此相关的存在,都将承受他绝对的怒火。
三个小时过去。
屏幕依旧黑暗。
谢逸燃周身的信息素已经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浓烈的黑茶味带着焦躁与暴戾,和一种近乎实质的杀意,将整个房间渲染成了危险的领域。
侍从早在被他恐怖的低气压吓退,无虫敢靠近。
四个小时过去。
他开始无意识地用指尖敲击座椅扶手,频率越来越快,力道越来越重,坚硬的金属表面出现了细微的凹痕。
四个小时三十七分……
四个小时五十八分。
谢逸燃猛地站起身。
不再等待。
理智的弦在这一刻彻底崩断。
他最后看了一眼毫无动静的终端,墨绿色的眼底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焚毁,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时间到了。”
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却带着令人胆寒的平静。
谢逸燃大步走向房门,在指尖即将触及那厚重大门将其碾为粉末的瞬间——
“滴——”
一声微弱却清晰的提示音,如同冰水滴入滚油,骤然炸响在死寂的房间里。
谢逸燃所有暴起的动作和凝聚的力量,在这一声轻响中陡然僵滞、凝固。
他猛地低头,猩红的视线死死钉在手腕的终端上。
屏幕,亮了。
“信号连接恢复中……连接成功。”
冰冷的电子音此刻听来如同天籁。
下一秒,厄缪斯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光屏上。
他似乎刚刚稳定下来,银发有些微的凌乱,正抬手整理着领口,深蓝色的眼眸抬起,望向屏幕,带着一丝安抚。
“谢逸燃。”
他的声音传来,平稳,一如既往的清冷。
谢逸燃胸腔里那几乎要炸开的毁灭欲被强行摁住,堵塞在喉咙口,让他呼吸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他死死盯着屏幕里的雌虫,墨绿色的瞳孔缩成一条危险的细线,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未消的戾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连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颤抖:
“你没事吧?”
“我没事。”
厄缪斯轻轻摇了摇头,唇角甚至牵起一个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像是在笑他的过度紧张。
“只是刚才穿越了一片高引力乱流,信号中断了一会儿,舰体有些颠簸,现在已经稳定了。”
他解释得合情合理,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异样。
谢逸燃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这一切正常的回应中,稍微松弛了一些。
但他心口那股灼烧般的不安并未完全消退,反而像暗火般继续阴燃。
他盯着屏幕里的厄缪斯,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地刮过对方的脸。
脸色似乎……比平时更苍白一点?
不,也许是运输舰内灯光的问题。
眼神……似乎少了点惯有的沉静,多了点……空滞?
不,也许是刚刚经历颠簸后的疲惫。
谢逸燃的直觉在疯狂叫嚣着不对劲,但隔着屏幕,缺乏最直接的信息素感应和气息接触,他无法捕捉到那些微小至极的细节。
他只能依靠视觉,而视觉告诉他,这就是厄缪斯。
他的雌虫,完好无损地坐在那里,告诉他“没事”。
“真的没事?”
谢逸燃再次确认,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仿佛只要对方流露出一丝迟疑,他就会立刻撕裂空间出现在对方面前。
“那破船没散架?你没受伤?”
屏幕里的厄缪斯轻轻吸了口气,动作幅度很小。
“没有受伤。”
他肯定地说,目光迎向谢逸燃的审视。
“舰船只是有些颠簸,现在已经平稳了,让你担心了。”
他的应答没有任何破绽,语气、神态,都符合厄缪斯一贯的风格。
谢逸燃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了一丝,胸腔里那团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暴戾火焰,暂时被强行压回了深处。
他重重哼了一声,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烦躁和浓浓的不满。
“妈的!下次再敢让信号断这么久,我就……”
他顿住,后面血腥的威胁在对方平静的注视下没能完全说出口,下一秒,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转了语气,恶声恶气地命令道。
“把摄像头转一圈!让我看看你在哪儿!”
屏幕里,厄缪斯似乎迟疑了那么一瞬,微不可察,看起来就好似只是是信号卡顿。
很快,他依言拿起终端,缓缓转动摄像头。
谢逸燃眯起眼睛,仔细看着。
确实是运输舰隔间的景象,金属墙壁,固定的座椅,狭小的舷窗外是流淌的星海……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看到了?”
厄缪斯的声音传来,摄像头重新对准了他自己。
“只是普通的运输舰隔间。”
谢逸燃心中的疑虑稍减,但那股莫名的焦躁感并未完全散去。
他盯着厄缪斯,一字一句地警告。
“厄缪斯,你给我听好了,老老实实待在船上,别乱跑,有任何不对劲,立刻、马上联系我!听见没有?!”
厄缪斯点了点头,深蓝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闪过,快得让谢逸燃无法捕捉。
“听见了。”
他回答道,声音依旧平稳。
“我会小心。”
谢逸燃还想再说什么,却看到屏幕里的厄缪斯抬手揉了揉额角,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倦色。
“谢逸燃。”
他轻声说。
“刚刚经历扰动,舰上可能还有一些后续检查,我想先休息一下。”
只有厄缪斯才会对谢逸燃提出请求,而且这请求合情合理。
谢逸燃看着他脸上那丝疲惫,到了嘴边的追问和更多的命令被堵了回去。
他烦躁地扒了一下自己的黑发,最终还是妥协了,只是语气依旧硬邦邦的。
“……行,你睡,通讯不许关,保持连接!”
他要一直看着,直到确认这只雌虫真的安然无恙。
“好。”
厄缪斯应允,调整了一下终端的角度,让谢逸燃能看到他靠在座椅上闭目休息的样子,随后便不再说话。
通讯保持着连接,屏幕里是厄缪斯看似沉睡的侧脸。
谢逸燃坐回椅子上,目光依旧牢牢锁在光屏上。
正常,一切都正常。
这似乎……真的只是一场意外的星际湍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