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春日，来得步履蹒跚。冰雪虽渐消融，但寒意依旧深入骨髓，湿冷的风取代了干冷的朔风，更添几分难熬。营中的操练日渐恢复常态，然而何宇敏锐地察觉到，随着训练强度的回升，一个长期存在却被习以为常的问题愈发凸显——军中制式弓弩的效能，远未达到理想状态。
校场一角，弓弩射击训练正在进行。士兵们排着队，依次上前对着数十步外的草靶开弓放箭。过程显得拖沓而低效。强劲的制式步弩威力确实不俗，箭矢深深嵌入草靶，但上弦过程却极为费力。身材矮小或力量稍弱的士兵，需得用尽全身力气，甚至借助腰力，才能勉强扳动绞盘，将弩弦挂上望山（弩机的挂钩）。一轮射击下来，已是气喘吁吁，手臂酸麻，射速自然快不起来。而更为轻便的骑弓或手弩，虽上弦稍易，但威力和射程却大打折扣，且精度普遍不佳。箭矢飞行轨迹飘忽，常常偏离靶心甚远。不少弩机的望山（瞄准器）磨损严重，或干脆就是简陋的一个凸起，瞄准全凭经验和感觉。
“快！磨蹭什么！没吃饭吗？”负责训练的队官不耐烦地呵斥着一名上弦困难的年轻士兵。
那士兵脸憋得通红，好不容易才将弩弦挂好，仓促瞄准射出，箭矢却软绵绵地斜飞出去，连靶子的边都没沾到，引来一阵低低的哄笑。队官骂骂咧咧，却也无更多办法，只是催促下一人上前。
何宇站在队列中，沉默地观察着这一切。他注意到，士兵们对弓弩训练普遍缺乏热情，甚至有些抵触。除了上弦费力、精度不高导致挫败感强之外，弩机本身的维护状况也令人担忧。不少弩臂出现了细微的裂纹，弓弦因长期紧绷而失去弹性，机括处布满污垢，动作滞涩。显然，日常的保养并不到位。这背后，既有物资匮乏的原因，恐怕也有管理松懈、重视不够的因素。
“利器不利，何以言战？”何宇心中暗叹。他深知，在冷兵器时代，远程打击能力至关重要，尤其是在防守和压制骑兵冲锋时。一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弓弩部队，足以改变战场态势。眼前的状况，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战力浪费。
当晚，借着营房中昏暗的油灯光线，何宇从怀中取出那个用于记录的小本子和炭笔。他凭借记忆和工程知识，开始绘制草图，并列出要点：
问题分析：
上弦效率低： 步弩张力过大，绞盘设计费力，导致射速慢，士兵易疲劳。
瞄准精度差： 望山（瞄准器）简陋、易磨损，缺乏有效的瞄准参照；弩臂振动控制不佳，影响箭矢初速稳定性。
维护保养差： 弩臂材质处理、弓弦保养、机括清洁均存在不足，影响使用寿命和可靠性。
改良思路（基于现有条件，循序渐进）：
望山改进： 设计更精细的缺口式或简易标尺式望山，增加瞄准基线长度，提高瞄准一致性。材料可选用硬木或铜片。
弩臂优化： 探讨复合弓臂的可能性（如竹木复合），或对现有单弓臂进行更科学的弧度与厚度分布设计，在保证威力的同时减轻重量、减小振动。
绞盘助力： 考虑增加杠杆省力结构或滑轮组（若工艺允许），减轻上弦负担。
箭矢匹配： 建议统一箭矢规格，尤其是箭羽的安装角度和对称性，以提高飞行稳定性。
保养规程： 制定简单的日常保养步骤，如定期上油、清洁机括、检查弓弦和弩臂状态。
他知道，大规模更换装备不现实，但进行一些关键部位的改良和规范维护流程，是可行且能立竿见影的。
机会很快来临。一日，何宇被派往营中工匠处领取修补的盾牌。所谓的工匠处，不过是几间更破败的土坯房，里面堆满了木材、皮革和简单的铁器工具，空气中弥漫着刨花、胶漆和铁锈的味道。几位年纪不等的工匠正在忙碌，敲打声、锯木声不绝于耳。负责管理此地的是一个姓胡的老匠头，脸上布满皱纹，手指粗糙，眼神却透着专注和精明。
何宇交验了文书，等待之余，状似无意地走到一位正在修理弩机的年轻工匠身旁观看。那工匠正为一把弩机的望山磨损导致瞄准不准而发愁，尝试用锉刀修补，却效果不佳。
“这位师傅，”何宇客气地开口，“这望山磨损，单靠锉修，怕是难以恢复原状吧？”
年轻工匠抬头看了他一眼，见是个兵士，叹了口气：“是啊，可营里就这条件，新的望山配件申请了好久也没批下来，只能凑合修修。”
何宇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弩机结构，心中已有计较。他转向在不远处抽烟袋的胡匠头，拱手道：“胡师傅，卑职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胡匠头眯着眼打量何宇，他听说过这个新兵有些特别，便道：“哦？何事？”
何宇将自己的小本子拿出，翻到画有改良望山草图的那页，恭敬地递过去：“卑职见军中弩机望山多有不便，闲暇时胡乱画了个想头，您老经验丰富，给瞧瞧是否可行？”
胡匠头起初不以为意，但接过本子仔细一看，浑浊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那草图上的望山结构，与他平日所见大不相同，多了清晰的缺口和隐约的标尺刻度线，虽然简陋，却显然更利于瞄准。他是个老匠人，一眼就看出其中的门道。
“这……这是你想出来的？”胡匠头惊讶地问。
“卑职曾见一些古籍杂记中有类似记载，结合军中实际，胡乱画的，让老师傅见笑了。”何宇谦逊地说。
胡匠头抚摸着草图，连连点头：“妙啊！这法子好！虽然做起来精细些，但确实比现在这光秃秃的强多了！用料也不费，好木头或铜片都行。”他来了兴致，拉着何宇讨论起细节，如何安装，如何校准。
何宇见时机成熟，又顺势提出了对弩臂弧度优化、以及加强日常保养的建议。他讲得深入浅出，既尊重胡匠头的经验，又提出了新颖的思路。胡匠头越听越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不简单，这些想法绝非“胡乱画想头”那么简单，背后有着清晰的逻辑和对器械的深刻理解。
“何兄弟，你这些想法，很有见地！”胡匠头拍板道，“这样，我找几把待修的弩，按你的法子试试！若真有效，老子亲自去向哨长禀报！”
接下来的几天，何宇一有空便往工匠处跑。在胡匠头的支持下，他们挑选了三把状况相近的旧弩进行改造。一把加装了新设计的缺口式望山并进行了简易校准；一把对弩臂的弧度进行了细微调整，试图优化发力；第三把则作为对照未作改动。何宇还协助制定了简单的保养流程，包括清理、上油和检查要点。
改造完成后，胡匠头迫不及待地组织了简单的测试。就在工匠处后面的空地上，立起几个草靶，由同一名熟练的弩手依次使用三把弩进行射击。
结果令人振奋。加装新式望山的弩，射击精度明显提高，箭着点更集中。调整过弩臂的那把，弩手反馈感觉振动有所减小，上弦似乎也顺畅了一丝。而未经改造的那把，表现平平。
“好！真好！”胡匠头看着靶子上清晰的箭簇分布，激动得胡子直翘，“何兄弟，你真是神了！这小小的改动，效果竟如此明显！”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到了哨长张魁的耳中。他起初将信将疑，亲自来到工匠处查看。胡匠头眉飞色舞地汇报了改良过程和测试结果，并将三把弩呈上。张魁仔细查看了改良的望山，又亲自试射了几箭，感受着那更清晰的瞄准和略有改善的手感，心中再次掀起波澜。
他看向一旁恭敬站立的何宇，目光极其复杂。沙盘推演、疫病防控、体能训练，现在又是器械改良……这个年轻人，仿佛一个取之不尽的宝藏，总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他不仅懂战阵、通医理、善练兵，竟然还对工匠之事如此在行？
“何宇，”张魁沉吟片刻，问道，“此法，可否推广？”
何宇谨慎回答：“回大人，望山改良，用料简单，工匠易于制作，推广不难。弩臂调整需因材施治，需经验丰富者操作。最关键者，乃是建立定期保养之制，可大幅延长器械寿命，保证临战可用。”
张魁点了点头，没有立刻表态，但心中已有了决断。他吩咐胡匠头，先小批量试制一批改良望山，替换部分弩机，并加强对弩手的保养训练。他要看看，这点小小的改变，在更大范围内能产生怎样的效果。
何宇知道，这又是一次成功的“小试牛刀”。他并未提出惊世骇俗的发明，只是基于现有条件进行最务实、最高效的改进。但正是这种着眼于细节、追求实效的做法，一步步地积累着改变的力量，也一步步地加深着上级对他的信任和倚重。器械的改良，如同之前体能的提升一样，正在悄然提升着这支军队最基础的战斗力。而这一切，都为他即将到来的更大舞台，做着坚实的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