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味。
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天山特有的冰雪寒气，从微敞的窗缝中钻进来，缠绕在房梁之间，久久不散。
聂风靠在床头，左肩被厚厚的绷带层层固定，动弹不得。右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只温润的白玉瓶——步惊云留下的“断续膏”。瓶身冰凉，却仿佛带着某种灼人的温度，烫得他心头纷乱。
那日剑狱死境中的一幕幕，尤其是步惊云最后那双冰冷中夹杂着晦暗狂怒的眼睛，以及这瓶无声无息的药膏，在他脑中反复交错。
他为何如此？
是愧疚？补偿？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划清界限？
聂风想不明白。他只觉得，这位沉默寡言、戾气深重的师兄，比那剑狱中的机关巨兽更难以捉摸。
门被轻轻推开。
秦霜端着一碗新煎的药走了进来，看到聂风手中的玉瓶，目光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该换药了。”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他小心地解开聂风肩头的旧绷带，露出狰狞的伤口和依旧肿胀发紫的皮肤。动作熟练而轻柔，与平日里施展天霜拳时的冷厉截然不同。
药膏触及皮肤，带来一阵刺骨的冰凉，随即化为一种奇异的温热，缓缓渗入肌理，缓解着撕裂般的痛楚。
“大师兄……”聂风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步师兄他……”
秦霜手下动作未停，语气平淡：“他性子如此。这瓶断续膏，是他早年一次任务的奖赏，一直未曾动用。”
话虽平淡，却点出了这瓶药的价值并非寻常。
聂风默然。所以，这已是步惊云所能表达的……极限？
“专心养伤。”秦霜包扎好伤口，将药碗递给他，“江湖风波恶，能多一分实力，便多一分活下去的指望。”
他话中有话，目光似乎透过窗户，看向了远处那座巍峨的天下第一楼。
聂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楼宇森严，沉默地矗立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如同蛰伏的巨兽，俯瞰着众生。
那里，藏着太多的秘密，太多的……冰冷。
天下第一楼。
雄霸并未看向窗外。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书案上。
案上并排放着三样东西。
左侧，是一卷古朴的皮纸，上面墨迹淋漓，绘着繁复的运气路线，赫然是——天霜拳最后几式的精要图谱。寒气似乎能从纸面上透出。
右侧，是一本薄薄的、边缘有些卷曲的绢册，封面无字，但翻开的内页，却隐约可见“云莱”、“愁惨”等字眼，墨迹较新，显然是新近书写抄录。
而正中，则是那对西域金环。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下，它们不再闪烁夺目的金光，反而流淌着一种内敛的、沉甸甸的暗金色泽，环身雕刻着古老而奇异的花纹，仿佛蕴含着某种神秘的力量。
文丑丑垂手立在阶下，大气不敢出。
雄霸的手指，先划过那天霜拳图谱。
“霜儿的拳，已得七分真意，沉稳有余，奈何…进取不足。”他淡淡评价，听不出喜怒。随即，手指移向那本新抄录的绢册，“云的掌，戾气日盛，锋芒逼人，这‘愁云惨淡’…倒是契合他的心境。”
最后，他的手指，轻轻点在那对西域金环之上。
“至于风…”他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腿法灵动，仁心…却成了他的桎梏。”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能穿透楼板，看到养伤中的聂风，看到独自修炼的步惊云，看到沉稳可靠的秦霜。
“三绝各异，相克相生。”
“但这生克之局，若只是静态，未免无趣。”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如同操盘手般的算计光芒。
“文丑丑。”
“奴才在。”
“将天霜拳后续心法，送至秦霜处。告诉他，望他勤加修习，莫负本座期望。”
“是。”
“将这排云掌补充要义，放入步惊云练功的石室。不必告知。”
文丑丑心中一凛，低头应道：“…是。”
赏赐秦霜，是明面的提拔。暗中给予步惊云更强的、更契合其戾气的武学，则是…火上浇油！
“至于这对金环…”雄霸轻轻拿起一只，在手中掂量了一下，暗金色的光芒在他眼底流转，“寻能工巧匠，将其熔炼重铸，掺入玄铁，打造成…一对寒铁护臂。”
文丑丑微微一怔：“帮主，这…”
“做好之后，赐予聂风。”雄霸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告诉他，剑狱之功，此乃赏赐。望他…早日康复。”
文丑丑立刻低下头：“奴才明白！”
好狠辣的算计！
明赏聂风，赐予重宝（经过重铸，外人难辨原貌），看似褒奖其舍身之功，实则！
步惊云拼死得来的金环，最终却化作了聂风的护臂！此事若让步惊云得知…以他的心性，那被强行压下的、因赠药而产生的一丝微妙联系，瞬间便会化为更深的芥蒂甚至恨意！
而这寒铁护臂，属性偏寒，与聂风风神腿的灵动迅捷并非完全契合，长期佩戴，潜移默化间，甚至可能巧妙地影响其腿法纯度！
一石三鸟！
奖赏了聂风，刺激了步惊云，更在无声无息间，埋下了未来更大冲突的引线！
雄霸挥了挥手。
文丑丑躬身，小心翼翼地捧起三样东西，倒退着出了书房，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书房内，重归寂静。
雄霸缓缓踱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渐飘起的细雪。
“霜凝大地，方能锁住万物生机。”
“只是不知…”
“是冰雪先冻裂了土壤…”
“还是地火先融化了冰层…”
他低声自语，声音冷冽如窗外的寒风。
数日后。
秦霜看着手中那卷完整的天霜拳心法，面色沉静，目光却复杂难明。他对着送书来的使者躬身一礼：“谢师父厚恩，弟子定当勤修不辍。”
步惊云在石室角落发现了那本无名的绢册。翻开一看，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死死攥着绢册，指节发白，周身的气息都变得愈发冰寒暴戾。
而聂风，则收到了那对锻造精美、散发着淡淡寒气的玄铁护臂。他试着戴上，颇为沉重，但防御力显然极佳。
“谢师父赏赐。”他对着文丑丑道谢，脸上带着伤后初愈的苍白和一丝感激。他并不知道这护臂的原材来自何处，更不知其中蕴含的冰冷算计。
风雪渐大。
覆盖了天山，覆盖了天下会。
也覆盖了那悄然滋生的、更加复杂的暗流。
冰面之下，暖流与寒潮的角力，从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