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再次笼罩中华阁。
白日的喧嚣与试探,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深沉的寂静和更复杂的暗流。阁楼重重,灯火零星,每一扇窗后,似乎都隐藏着难以言说的心思。
步惊云独自立于后院最僻静的角落,这里靠近高墙,阴影浓重,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周身的气息比夜色更冷,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望着虚空,指尖无意识地在身侧微动,一缕极其凝练、几近无形的暗金气流如毒蛇般缠绕吞吐,将飘落的树叶无声湮灭。
他在练功,更在压抑。白日里孔慈那惊恐无助的眼神、聂风毫不掩饰的维护,都像细微的芒刺,扎在他冰封的心湖深处,激起一丝连他自己都厌恶的、陌生的烦躁。他将其归咎于对潜在威胁的警惕,以及对聂风软弱的鄙夷。唯有这绝对的力量和毁灭感,能让他重归“平静”。
西厢房内,灯火昏黄。
孔慈并未入睡。她靠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手中无意识地绞着一方丝帕。她的伤已好了七成,但心里的纷乱却与日俱增。聂风的温柔关怀,真诚得让她心悸;步惊云的冰冷敌意,锐利得让她恐惧,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令人窒息的吸引力;而秦霜那透过面具投射来的、冷静审视的目光,则让她感到无所遁形,却又莫名生出一丝渴望被理解的奢望。
她想起雄霸的命令,想起那枚被深藏起来的玉佩,想起雄霸得到泥菩萨下半句批言九霄龙吟惊天变,风云际会浅水游的眼神,心头便是一阵冰冷的战栗。她本该挑拨,离间,将这潭水搅得更浑。但此刻,她脑中挥之不去的,却是聂风递过药碗时温暖的眼神,是步惊云那仿佛能洞穿一切却满是厌弃的冰冷一瞥,是秦霜沉默守护在远处时那沉稳的身影。
她猛地站起身,心绪难平。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想做点什么,不是为了任务,而是为了…那一点点真实感受到的、不同于天下会十几年麻木的温暖与冰冷。她端起桌上那壶一直温着的参茶,走了出去。脚步很轻,如同她的心情,忐忑而迷茫。
聂风在房中调息,风神内力流转周身,感知变得异常敏锐。他听到了那极其轻微的、走向步惊云所在方向的脚步声。是孔慈。这么晚了,她去找云师兄?一股莫名的担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攫住了他。他悄然收功,无声无息地掠出房门,隐身在廊柱的阴影里,望向后院。
秦霜本就未曾深睡。他也听到了那细微的脚步声,也感应到了聂风的动静。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面具下的眉头紧锁。他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冷静地观察着后院即将发生的一切。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开始失控。
孔慈端着茶盘,一步步走向那片浓郁的阴影。她能感觉到阴影中那股令人心悸的冰冷气息,如同靠近一座万年冰封的火山,随时可能爆发将她吞噬。她的心跳得飞快,手心渗出冷汗。
步惊云早已察觉她的靠近,但他没有动,甚至连眼神都未曾偏移一分,仿佛她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空气。
孔慈在离他三丈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这个距离,既不至于激怒他,又能让他听到自己的声音。
“步…步公子…”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细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夜深了…我…我沏了参茶,暖暖身子…”
阴影中,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那冰冷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气息,弥漫开来。
孔慈的心沉了下去,尴尬、恐惧、还有一丝委屈涌上心头。她僵在原地,进退两难。
就在这时,步惊云周身那缕暗金气流骤然一盛,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却尖锐无比的嘶鸣!并非针对孔慈,而是他练功到了紧要关头,气息微泄!
但那股凌厉的湮灭之意扑面而来,孔慈吓得惊呼一声,手一软,茶盘脱手掉落!
眼看茶壶就要摔碎在地!
一道青影如风般掠过!聂风及时出现,稳稳接住了茶盘,茶壶中的水甚至未曾溅出一滴。
“孔慈姑娘,你没事吧?”聂风关切地问道,随即看向阴影中的步惊云,语气带着一丝不满,“云师兄!”
步惊云缓缓转过身,从阴影中走出。月光照亮他半张冰冷的脸,他的目光掠过聂风,最终落在孔慈那张吓得苍白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讥诮。
“我说过,”他的声音毫无温度,“你的慈悲,迟早会害死你。现在,还要加上一个…她。”
他的话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孔慈心中。她眼圈一红,低下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伤心和难堪。
“步惊云!”聂风怒道,“孔慈姑娘只是一番好意!”
“好意?”步惊云冷笑,“这世上最无用的,就是毫无价值的好意。”他不再看两人,转身欲走。
“步公子!”孔慈忽然抬起头,鼓足了生平最大的勇气,声音依旧颤抖,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坚持,“我知道你讨厌我…怀疑我…但我…我只是…只是不想看到你们师兄弟…”
她的话没能说完。
步惊云猛地停下脚步,霍然回头!那双眼睛在月光下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如同被触怒的凶兽,瞬间锁定了孔慈!
“我们的事,”他一字一顿,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与你何干?”
强大的气势压得孔慈几乎窒息,连退两步,险些摔倒。
聂风立刻挡在孔慈身前,风神内力自然流转,抗衡着步惊云的压迫:“云师兄!你太过分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
咻!咻!咻!
数道极其细微的破空声,从高墙外疾射而来!目标并非风云慈三人,而是直取步惊云刚才练功所站的阴影地面!
是几枚淬了幽蓝暗光的细针!试探性攻击!
步惊云眼中寒光一闪,根本未见他如何动作,那缕暗金气流已如活物般电射而出,在空中一绞!
嗤嗤嗤!
那几枚毒针瞬间化为铁粉,湮灭消失!
几乎同时,步惊云身影一晃,已如鬼魅般掠上高墙,目光如电扫向墙外黑暗!但夜色茫茫,偷袭者一击不中,早已远遁,只留下淡淡的杀意残留。
步惊云站在墙头,黑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周身杀气凛然。他缓缓转过头,冰冷的目光再次落在院中的孔慈身上。
“看,”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你的‘好意’,引来了什么?”
孔慈脸色煞白,浑身冰冷。她明白了,那些杀手是因她而来!是雄霸派来催促或灭口的?!她的身份,她的任务,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聂风也愣住了,看着孔慈惨白的脸,又看向墙头杀意未消的步惊云,一时不知该信谁。
步惊云冷哼一声,飞身落下高墙,看也未看两人,径直向自己房间走去。经过孔慈身边时,他脚步微顿,极其冰冷地丢下一句话:
“不想死,就安分点。”
说完,他大步离去,留下聂风和孔慈站在原地,一个满心疑惑与担忧,一个如坠冰窟,心丧若死。
聂风看着孔慈失魂落魄、摇摇欲坠的样子,心中的怜惜终究压过了疑虑,柔声道:“孔慈姑娘,你别怕,或许只是巧合…”
孔慈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她推开聂风的手,踉踉跄跄地朝着步惊云离去的方向追了两步,却又无力地停下,只是望着那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冰冷背影,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
她不是为了任务失败而哭,而是为了那句“不想死,就安分点”,为了那冰冷目光中毫不掩饰的厌弃。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在这个人眼中,真的…什么都不是,甚至是一个麻烦,一个该死的麻烦。
聂风看着她泪流满面却痴望着步惊云离去方向的模样,心中猛地一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远处窗后,秦霜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面具下的脸色无比凝重。步惊云的冷酷,聂风的维护,孔慈那异常的反应和眼泪,以及那突如其来的袭击…所有的线索在他脑中飞速交织。
他缓缓闭上眼。
无声的裂痕,已在这一夜,深深凿刻在四人之间。
而那叩响心门的,究竟是柔荑,还是…淬毒的刀尖?
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