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
惨白的天光,从练功窟巨大的出口斜照进来,在冰冷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中翻滚,如同无数躁动不安的灵魂。风声从洞口灌入,在错综复杂的石窟通道内穿梭回荡,呜咽作响,永无止息。
秦霜站在出口内侧的阴影里。
身形挺拔,面容沉静。他像是一块经过精心打磨的岩石,棱角分明,却又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稳重与可靠。他是奉师命而来。雄霸只留下一句:“去看看他们练得如何。”没有更多指示,但他明白这“看看”二字背后的分量——观察,评估,乃至…无形的督促。
通道深处,脚步声响起。
很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踩在某种节拍上,与呼啸的风声隐隐相合。
聂风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但他的眼睛很亮,清澈中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一种沉浸在某种领悟中的专注神采。他的步伐似乎比几日前更轻盈了些许,落地无声,仿佛真的有一阵风托着他。
他看到阴影中的秦霜,微微一怔,随即停下脚步,恭敬地微微躬身:“大师兄。”
秦霜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点了点头:“看来未有懈怠。”
聂风脸上露出一丝腼腆,似乎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份算不上夸奖的肯定,只是低声道:“弟子愚钝,唯有勤练。”他下意识地用手按了按胸口的位置,那里,贴身藏着一柄冰冷的飞刀和一张微黄的纸条。那是他的秘密,也是他这几日屡屡突破瓶颈的动力源泉。
秦霜没有多问,目光转向通道另一侧。
那里的光线似乎更加暗淡,空气也仿佛更加凝滞。
步惊云走了出来。
他的步伐很稳,甚至有些沉重,踩在地上,发出清晰的嗒、嗒声。他的上身随意裹着一件黑色劲装,手腕处隐约可见绷带的痕迹。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紧抿,没有丝毫血色。
但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眼,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情绪都被冰封在最深处,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冰冷和…空洞。然而,在这冰封之下,秦霜却敏锐地感受到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不再是前几日那种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狂躁和戾气,而是变成了一种内敛的、压缩到极致的…静。
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一种将所有疯狂和恨意都强行摁回体内、沉淀下来的可怕的静。
他走到光亮处,甚至没有看秦霜一眼,目光平视前方,空洞无物,仿佛眼前站着的只是两根石柱。
秦霜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
步惊云的状态,变了。变得…更难以捉摸,也更令人不安。
“师父命我来看你们修炼进展。”秦霜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可有何处不明?”
聂风犹豫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想请教关于“听风”的意境,但那太过玄妙,不知从何问起。
步惊云却像是根本没听到,径直从秦霜身边走过,带起一阵微冷的、带着淡淡血腥和药草气息的风。
冷漠,彻底的无视。
秦霜站在原地,并未动怒,只是看着步惊云消失在出口刺眼光线中的背影,目光深沉。
聂风有些无措地看了看大师兄,又看了看步惊云离开的方向,低声道:“大师兄,他…”
“无妨。”秦霜打断他,目光转回聂风身上,“你呢?”
聂风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将那个关于“听风”的疑问压回了心底:“暂无。”那个神秘人的指点,他无法对任何人言说。
“勤练不辍,自有精进之时。”秦霜留下一句公式化的勉励,也转身离去。他的任务已经完成。
风云二人,一个如春风渐暖,一个如寒冰沉凝,进展皆远超寻常弟子,但…也太不同了。这种不同,让他心中隐隐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预感。
接下来的日子,这种“不同”在每一次共同修炼、每一次擦肩而过中,变得愈发鲜明,愈发…刺眼。
演武场一角。
聂风练习风神腿。他的身法越来越灵动,辗转腾挪间,虽力量尚且不足,却已初具“无常无相”的雏形,带起的腿风清越激荡,有时甚至能卷起地上的落叶随之旋舞。他练得专注,偶尔会因为一点小小的进步而眼眸发亮,那是一种沉浸在武学本身中的、近乎纯粹的专注。
而另一角。
步惊云练习排云掌。他的掌法没有丝毫飘逸之感,反而沉凝厚重。掌风推出,不再是之前的狂躁四溢,而是带着一股沉闷的、令人窒息的压力。仿佛推出去的不是掌力,而是一堵无形的、不断凝聚压缩的气墙。他沉默寡言,眼神永远冰冷,每一次出掌收回,都像是在进行某种枯燥却必要的仪式,感受着体内那被强行约束、却愈发澎湃的力量。他周围的气温,似乎都比他处更低几度。
他们就像两块被强行放置在一起的磁石同级,无形中相互排斥。
聂风试图释放过善意。一次休息时,他拿着水囊,犹豫地走到独自坐在远处调息的步惊云面前。
“步…步师兄,喝点水吧?”他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
步惊云的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眼前只是一团空气。
聂风的手僵在半空,尴尬而不知所措。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那是一种比恶言相向更彻底的拒绝。
最终,他默默地收回水囊,退开了。
从此,不再尝试。
他们同在天下会,同是雄霸的弟子,甚至住处也相邻,却像是生活在两个完全隔绝的世界。一种无形的、冰冷的隔阂,横亘在两人之间。沉默是唯一的交流,冷漠是唯一的态度。
这一切,都落在高处一双深邃的眼睛里。
雄霸负手立于天下第一楼的窗前,俯瞰着下方演武场上那两道各自修炼、泾渭分明的身影。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如同欣赏着两件正在被精心打磨的作品。
一件,温润渐显,光华内蕴。
一件,锋芒暗藏,煞气逼人。
他需要他们的力量,需要他们风云际会带来的“化龙”之机。
但他从不需要他们和睦融洽。
相反,这种截然不同乃至相互排斥的“不同”,正是他乐于见到,甚至…暗中促成的。
冰与炭,本就不同炉。
唯有如此,他才能更好地掌控,才能在未来需要的时候,轻易地…将其引爆。
他的嘴角,缓缓浮现出一丝冰冷而满意的弧度。
“很好…”
低语声,消散在穿堂而过的风中。
夜幕再次降临。
聂风在自己的房内,就着油灯,再次拿出那张微黄的纸条,手指轻轻拂过“意随念动,非拘于形”和“风中真意,不在疾,在‘听’风”那几行字。他闭上眼,尝试着放开对具体招式的执着,去感受窗外夜风流过的痕迹,去“听”那无形无相的风声。一种全新的、玄妙的体验,缓缓向他敞开。
而步惊云,则在绝对的黑暗中,掌心感受着那柄乌金飞刀冰冷沉甸的重量。另一只受伤的手,则按在自己丹田气海之处,感受着其中那团被强烈意志压缩、凝聚、仿佛随时可能爆发出恐怖能量的内息。“掌出三分,留七分…”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体会着那种引而不发、含劲待吐的微妙控制感。仇恨,依旧是核心,却不再焚烧他的理智,而是被转化为一种更冰冷、更可怕的驱动力量。
一墙之隔。
两个少年。
两种心境。
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天下会这个巨大的熔炉中,悄然滋生,成长。
如同冰与炭,被并置于一处。
看似平静。
却无人知晓,当有一日被迫交融时,爆发的,将是足以毁灭一切的能量。
还是…淬炼出真正的惊世锋芒?
夜,还很长。
未来的路,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