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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江南,水汽氤氲,远山如黛。

游一君此次归乡,并未惊动广陵郡府,只以养伤钦差的名义,低调地融入了这片生养他的土地。

他大多时候静居在翻修过的青砖小院里,官袍收起,只着一身素色棉袍。

借着 “散步” 之名,行走于田埂阡陌,与田间劳作的老农攀谈。

或在村口的茶棚一坐半晌,听着南来北往的行商、脚夫闲聊。

他的归来,为这个平凡的江南村落带来了不寻常的涟漪。

钦差的身份,还有那身虽已换下却无形中存在的三品大员威仪,都让乡邻们在热情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敬畏。

连里正陈熊再次登门时,腰弯得更低,笑容更谄。

言语间满是 “游大人” 必是文曲星兼武曲星下凡 “的奉承。

游一君只是淡淡应对,不亲近,也不疏远。

他深知,权力带来的光环如同水月镜花,他更愿将精力投入脚下这片真实的土地。

伤势在林小满的精心照料和乡村的宁静中缓慢愈合。

他不再只是卧榻休养,时常会搬一张竹椅,坐在院角那株愈发茁壮的石榴树下。

看着林小满耐心地喂养家中新孵的鸡雏。

或是就着温暖的日光,为即将出生的孩儿缝制小巧的衣物。

她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温柔而专注,腹部隆起的曲线充满了生命的希望。

这一幕,常常让他看得入了神。

心中那片被血与火灼烧过的荒原,仿佛正被这细水长流的温情一点点滋润、修复。

“‘此心安处是吾乡。’”

他握着她递过来的热茶,指尖传来的暖意直透心底。

林小满抬眼,对他温柔一笑,将手中的小衣衫举起来比了比。

“你看,这尺寸可好?”

“娘说,孩子生下来见风就长,衣服得预备得大些。”

“你做的,都好……”

游一君目光柔软,轻声回应。

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覆在她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那奇妙的、生命的悸动。

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与守护欲,在他心中汹涌澎湃。

他守护的江山社稷,其最真切的模样,不就是这院中的炊烟,妻儿的安好吗?

然而,他并未沉溺于这温柔乡中。

身为 “钦差”,他肩负着察看新政的职责。

乡里的变化是细微却切实存在的。

村东头的鳏夫李老栓,原本因儿子被抽丁,田地几乎荒芜。

如今,他拿着官府新发的 “归耕凭据”,领到了耐旱的稻种和两个月的口粮。

正佝偻着背,在乡邻帮衬下,一点点重新开垦他那片快被野草吞没的薄田。

看到游一君,他停下锄头,浑浊的眼中有了光。

咧开嘴,露出稀疏的牙。

“托朝廷的福!”

“今年…… 今年总算能种下自己的粮食了!”

游一君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在指尖捻开,看了看成色。

温和问道:“李老伯,稻种可还够?”

“口粮能接上秋收吗?”

“够!够!”

李老栓连连点头,随即又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忐忑。

“就是…… 就怕到时候官府说话不算数,这税……”

“放心,”

游一君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朝廷新政,太子殿下亲自督办,减免的赋税,白纸黑字,无人敢克扣。”

“你安心耕种便是。”

李老栓看着他沉静的眼眸,心中的不安似乎被抚平了些。

重重点头:“诶!诶!俺信您!信朝廷!”

又如村中几户无力归耕的困难户,被组织起来。

由村里出面,在河边一片无主的滩涂地上垦荒。

虽然辛苦,但管事的乡官明确说了,三年内免租,只需按很低的比例缴纳田赋。

这让他们的脸上少了往日的绝望,多了些挥汗如雨的干劲。

游一君默默观察着这一切。

他看到了希望,也看到了潜藏的隐患。

吏治的澄清非一日之功,政策的阳光要真正普照,仍需时日。

他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在与广陵郡守、县令的礼节性会面中,看似随意地询问新政推行细节。

实则是在不动声色地施加压力,确保政令不被歪曲。

期间,他亲自执笔,将一路见闻、新政在基层的初步成效与面临的潜在问题,以及自己对于进一步巩固成果、防止吏治腐败反弹的思考,写成了一份详实缜密的奏章。

以六百里加急,直送东宫太子朱璜。

信中,他未提自身伤势,只谈国事民生。

字里行间,依旧是他那份不改的赤诚与深谋远虑。

与此同时,另一封带着他私人印信的书信,也由绝对可靠的心腹,携带着北出边关,送往了河朔节度使府。

河朔,朔方城。

相较于江南的温润,这里的风依旧带着料峭寒意,却已没了严冬时的肃杀。

细沙渡、饮马川的血迹早已被新的生机覆盖。

残破的城垣被修复加固。

田野里虽不及江南繁茂,却也有了辛勤耕作的农夫。

节度使府内,苏明远刚刚结束一场关于春季防务与新兵操演的军议。

他如今身着三品节度使常服,威仪日重,脸上那道箭疤更添沉稳。

多年的血火锤炼与权责担当,已让他彻底褪去了曾经的青涩,成为真正坐镇一方的封疆大吏。

王瑾坐在他下首,气质愈发干练,眉宇间的锐气已内化为沉毅。

雷大川则依旧是那副猛虎下山的样子,虽官至从三品,但大大咧咧的性子没变。

只是那只失去的左眼,让他平添了几分骇人的煞气。

韩青断了一臂,却拒绝了清闲职位,坚持留在军中。

如今负责新兵斥候训练,独臂挥舞马鞭,依旧凌厉。

亲卫送上一封火漆密信,信封上那熟悉的、清瘦而骨力嶙峋的字迹,让苏明远神色一凝。

“是大哥的信!”

雷大川眼睛一亮,嗓门洪亮。

苏明远迅速拆开,目光扫过信纸。

初时还算平静,但随着阅读,他的眉头渐渐锁紧,脸色沉了下来。

一股压抑的怒意在他周身弥漫开来。

“大哥出事了?”

王瑾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急忙问道。

苏明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信递给了他。

王瑾接过,快速阅览,脸色也随之变得铁青。

雷大川凑过来,他识字不多,急得抓耳挠腮。

“信上说什么?”

“大哥到底怎么了?!”

王瑾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沉声道:“游大哥在京城…… 遭人刺杀!”

“什么?!”

雷大川如同被点燃的炸药,猛地一拍桌子,厚实的木案竟被拍得裂开几条缝隙。

他独目瞬间赤红。

“哪个狗娘养的敢动大哥?!老子扒了他的皮!”

韩青虽未说话,但仅存的右手已死死按住了腰刀刀柄,指节泛白,眼中寒光四射。

“游大哥他…… 他逃出来了!”

王瑾的声音带着哽咽。

“可赵乾和铁柱,为了挡住刺客,在京城…… 没了!”

“赵乾!铁柱!”

雷大川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声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楚与暴怒。

“是他们!是那两个跟着我们从细沙渡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兄弟!”

“直娘贼!老子…… 老子……”

他气得浑身发抖,独眼中竟滚下泪来,混合着滔天的恨意。

“是谁?!是谁干的?!老子要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苏明远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校场上正在操练的、士气高昂的士兵。

他的背影挺拔如山,却透着一股冰冷的杀意。

“大哥在信中未明言主使,但此等手段,绝非寻常仇杀。”

苏明远的声音低沉,却带着金石之音,敲打在每个人心上。

“意在阻止新政,扼杀大哥的北伐之策。”

“这是朝堂之争,却用了最龌龊、最血腥的手段!”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过激愤的众人。

“大哥无恙,乃赵乾、铁柱以命相换。”

“此仇,不仅关乎大哥个人,更关乎我河朔体系之尊严!”

“若我等对此置之不理,日后岂非任何宵小之辈,都敢欺到我河朔将士头上?”

“都敢对我等效忠之主将暗下毒手?!”

“二哥!你说怎么办?!老子带人杀进京城,把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全揪出来剁了!”

雷大川怒吼,已是迫不及待。

“不可鲁莽!”

王瑾虽同样愤怒,但尚存理智。

“京城水深,若无确凿证据,擅动兵马,形同谋逆!”

“不仅报不了仇,反而会害了游大哥,更会陷河朔于万劫不复!”

苏明远点了点头,眼神冰冷而锐利。

“三弟(指雷大川)的怒火,亦是吾等之心声。”

“但王瑾所言不错,此事,需用非常之法,行雷霆手段,却需隐秘而行。”

他走回案前,取出一枚黑铁令牌,其上刻有狰狞图案。

这是河朔节度使麾下,直属精锐 ——“朔风营” 的调兵符信。

“三弟!”

苏明远沉声道。

“在!”

雷大川踏前一步,声若洪钟。

“我予你朔风营最精锐的五百老卒!”

“他们皆随你我血战细沙渡、饮马川,忠诚与勇武无需置疑。”

“另,配给你韩青麾下最好的三名斥候都尉,他们精于潜伏、追踪、刺探!”

苏明远将令牌重重拍在雷大川手中,目光如刀。

“你带他们,秘密潜入京城!”

“任务是:查明刺杀幕后主使,搜集其罪证!”

“若时机成熟,证据确凿……”

苏明远顿了顿,眼中杀机毕露,一字一句道。

“便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为我大哥立威,为赵乾、铁柱,以及所有为此牺牲的河朔英魂,讨还血债!”

他紧紧盯着雷大川。

“记住!尔等此行,非代表大梁官军,乃是我河朔子弟的私谊复仇!”

“一切行动,需绝对隐秘,一击必中,而后远遁千里!”

“绝不可暴露身份,牵连河朔!”

“可能做到?!”

雷大川独目之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重重抱拳,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二哥放心!老子晓得轻重!”

“定将那幕后黑手的脑袋拧下来,祭奠赵乾、铁柱在天之灵!”

“外人乱我兄弟者,必杀之!”

“好!”

苏明远又看向那三名被点名的斥候都尉。

“尔等皆是我河朔之耳目尖刀,此行一切听从雷将军号令,务求缜密,务必功成!”

“誓死完成任务!”

三名斥候单膝跪地,声音斩钉截铁。

是夜,朔方城侧门在两名士卒的合力下缓缓开启。

沉重的包铁木门发出压抑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五百精锐骑兵早已列队等候,人人口中衔着特制的木枚。

战马四蹄皆用厚布包裹,连鞍鞯上的金属部件也提前用布条缠紧,确保不会发出半点声响。

这些骑兵身披玄色轻甲,肩头凝结着边塞特有的寒霜。

他们一手控缰,另一手轻按腰间的横刀,刀柄上磨损的缠绳无声诉说着无数次生死搏杀。

队伍最前方的雷大川勒紧缰绳,座下黑马不安地踏着裹蹄的前足,喷出的白气在寒夜里凝成转瞬即逝的雾团。

在雷大川的率领下,携带着河朔边军特有的肃杀之气,融入了南下的沉沉夜色。

马蹄声沉闷如雷,踏碎了边关的宁静,也踏向那座波谲云诡的京城。

苏明远与王瑾、韩青立于城头,望着那支复仇之师消失在黑暗中。

“大哥在信中,亦问及河朔近况。”

苏明远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匈奴国新败,暂时无力大举南侵,然小股扰边不断。”

“其在漠北舔舐伤口,他日必卷土重来。”

“我等绝不能因一时安宁而懈怠。”

王瑾点头。

“半月前,朝廷调配的三万新军已陆续抵达,正在周卓将军部下加紧整训。”

“加上我河朔原有兵马,我军总数已逾六万,兵精粮足,士气高昂。”

苏明远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

“练兵,不是为了固守。”

“大哥在朝中呕心沥血,为我等争取北伐之机,筹措钱粮。”

“我河朔男儿,更不能辜负此志!”

“传令各部,加强演练,特别是骑兵突击与攻城战术。”

“待朝廷号令一下,我等便要为这北疆的永世安宁,打出个朗朗乾坤!”

“横刀誓破胡虏帐,马踏阴山饮北海!”

韩青独臂握拳,沉声应和。

河朔大地,在短暂的休养生息后,一股更为磅礴的力量正在积蓄、磨砺。

军民一心,边防巩固,六万虎贲厉兵秣马。

只待那一声令下,便将化作横扫虏庭、踏平王帐的滚滚铁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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