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气像无形的潮水,从齐府大门一路汹涌地拍进内院,撞得廊下新挂的彩绸都跟着簌簌地抖。消息长了翅膀,飞遍了每一个角落。
“中了!都中了!旺少爷,杰少爷,都是秀才公啦!”
“天爷!十岁的秀才,九岁的秀才!李家这是要出文曲星了!”
“快去给夫人、给晚儿小姐磕头道喜!”
下人们奔走相告,一张张脸膛兴奋得发红,平日里拘谨的规矩此刻全抛到了九霄云外。前厅到后院,脚步声、欢笑声、七嘴八舌的道贺声,嗡嗡地织成一片暖烘烘的喧闹。
这喧闹的核心,正是刚看榜回来的李旺和李杰。
李旺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努力绷着脸,想显得稳重些,可嘴角那点压不住的笑意,还有亮得惊人的眼睛,早把他心底那点得意泄露得干干净净。小胸脯微微起伏着,听着四面八方涌来的“恭喜旺少爷”,只觉像踩在云端。
而李杰,被簇拥在哥哥身边,小脸却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那一声声同样热切的“贺喜杰少爷”钻进耳朵,非但没让他开怀,反而像一根根细针,扎得他浑身不自在。他把头埋得低了些,几乎要藏进那摞衣物里,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晚的目光在李杰那绷得死紧的小脸上飞快地掠过,笑意未减,却也没多问。“同喜!同喜!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为了庆祝两个小家伙成为秀才公,今天我做东,请大家好好吃一顿。”随即转头吩咐娟儿,“娟儿,将赵嬷嬷喊过来,今天咱们好好露一手。”
“谢晚儿小姐!”
“好的,晚儿小姐。”
“夫人,少爷,开席了”夕阳西下,下人过来喊柳香他们到花厅就餐。
花厅里,八仙桌被摆得满满当当。最显眼的,自然是李晚“指挥”、赵嬷嬷和娟儿“主刀”的几道新奇菜式。晶莹剔透的水晶肉冻颤巍巍地卧在白瓷盘里,能映出人影;金黄酥脆的拔丝地瓜堆成小山,细密的糖丝缠绕其上,在灯下闪着诱人的蜜色光泽;热气腾腾、点缀着红绿丝儿的“步步糕”散发着甜香……其他府里常备的鸡鸭鱼肉,倒成了陪衬。
齐府大夫人柳香早已在主位落座,看着这一桌新奇菜色,眼中满是笑意。她身边坐着十岁的齐明,小少年穿着宝蓝锦袍,面容清秀,眼神安静。他规规矩矩地坐着,目光好奇地在那些拔丝地瓜和水晶冻上流连。
“晚儿真是巧心思,”柳香笑着对刚落座的李晚说,“这些菜,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动。”
“香姨过奖了,全是嬷嬷和娟儿的手艺好,我呀,也就动动嘴皮子。”李晚笑着应道,目光扫过门口。只见李旺牵着磨磨蹭蹭的李杰进来了。李杰的小脸依旧绷着,垂着眼,在离李旺最远的一个空位坐下,紧挨着齐明。
“杰哥儿,坐那么远做什么?快来,挨着你姐姐。”柳香温言招呼。
李杰头也不抬,闷声道:“这里就好。”声音干巴巴的。
柳香微微一愣,随即了然,笑着打圆场:“好好,坐哪儿都好。来,大家动筷吧!今日是旺哥儿和杰哥儿的大喜日子,都别拘着。”
气氛重新活络起来。下人们鱼贯而入,斟上温好的果酒。李旺端起自己的小酒杯,努力学着大人的样子,向柳香、李晚敬酒,小脸激动得通红,口齿清晰地道谢,引来一片称赞。
柳香也端起杯,看向李旺身边的李杰:“杰哥儿,你也……”
话未说完,李杰猛地抬起头,小脸涨红,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尖锐:“我有什么好贺的!”他这突兀的一句,像一盆冷水,哗啦浇熄了满桌的热闹。举杯的手僵在半空,说笑的声音戛然而止。花厅里只剩下碗碟碰撞的细微脆响。
李旺端着酒杯的手僵住了,笑容凝固在脸上,不知所措地看着弟弟。
齐明坐在李杰旁边,放下筷子,清澈的眼睛里带着纯然的不解。他侧过头,看着李杰紧绷的侧脸,轻声问:“杰哥儿,你……不高兴?顺利通过了院试,成了秀才,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
这话像火星子溅进了油锅。李杰猛地扭过头,瞪着齐明,眼圈都红了,声音带着委屈和一种近乎执拗的愤懑:“好?哪里好!我是倒数第二!倒数!你知道吗?榜尾!只比那个落第的强一丁点儿!全府城的人都在笑话我!这秀才当得丢死人了!还不如……还不如干脆落榜呢!落榜也比顶着个‘倒数秀才’的名头强!”
柳香了然,温柔的看向李杰:“傻孩子,说什么胡话!你才多大?多少人寒窗苦读一辈子,也摸不着秀才的边儿。你瞧瞧你明哥哥,比你大了一岁,如今也还只是个童生……”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桌沿,目光落在齐明沉静的侧脸上,那愧疚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让她的话语也变得有些艰涩:“说起来……若是当年……我没离开府城,或是……或是离开时能把明儿带在身边……”她后面的话轻得像叹息,终究没能说下去。那段府中下人肆意欺凌幼主、自己却鞭长莫及的黑暗日子,是她心底最深的疤。
齐明似乎感受到了母亲指尖传来的细微颤抖和话语里沉重的湿意。他抬起头,脸上没有这个年纪孩子该有的委屈或怨怼,反而伸出小手,像个小大人似的,轻轻拍了拍柳香放在桌边的手背。那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体谅和安抚。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坐着,仿佛母亲口中那个被耽误了的孩子,并不是他自己。
李旺坐在那里,只觉得手里的筷子有千斤重。弟弟那句“还不如落榜”像根刺,扎得他坐立难安。他考得是比杰哥儿好,名次靠前许多,此刻众人的目光似乎都若有若无地扫过他。他想说点什么安慰弟弟,比如“下回努力就好”,或者“名次不重要,中了就行”。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杰哥儿现在最听不得这个吧?说了,会不会显得自己是在炫耀?他只觉得说什么都不对,说什么都像是在杰哥儿流血的伤口上撒盐。他只能把头埋得更低,默默地扒拉着碗里几乎没怎么动的米饭,恨不得把自己缩进椅子里。
满桌的珍馐似乎都失了味道。水晶肉冻不再剔透诱人,拔丝地瓜冷却凝固的糖丝纠缠在一起,如同此刻凝滞尴尬的气氛。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衬得花厅里越发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