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然是敏锐的。
哪怕我有所伪装,他依然嗅到了气息。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可是事实是,那天之后,这笔银子就消失在了空气中。
作为一个丫鬟,难道我能去讨要吗?
即便现在,也不可能领着他去帮我讨。
林昭的愧疚,却并未因此消减。
它像一团烧不尽的业火,炙烤着他。
他开始送东西来,起初是名贵的药材,后来,便成了面具。
我第一次见到那些面具时,正从一次“任务”中归来。
身上还带着夜的寒气和若有似无的血腥味,我习惯性地隐在暗处,看着林昭将一个长条锦盒放在三郎君的书案上。
“这是我为雁回做的。你看……他会喜欢吗?”
林昭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忐忑。
三郎君没有说话,只是抬了抬手,示意我打开。
锦盒开启的瞬间,连我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那里面静静躺着一排面具,材质各异,形态万千。
有青面獠牙的恶鬼,怒目圆睁;
有眉目慈善的菩萨,宝相庄严;
有唱念做打的戏文角色,勾勒着浓墨重彩的忠奸善恶。
每一张面具都精妙绝伦,细节之处巧夺天工,看得出制作者倾注了极大的心血。
“你倒是心灵手巧。”
三郎君终于开口,声音平淡。
林昭的脸上掠过一丝喜色。
随即又黯淡下去。
“我只是……想为他做点什么。脸没了,总得有个东西遮着。”
他的愧疚是如此的直白,如此的灼热,让我这个习惯了隐藏一切的人,感到一丝不适。
情感,是兵器最大的敌人。
三郎君收下了。
后来多次在屋顶上,我看到颜回。
脸上都是一个最不起眼的面具。
他并没有选那些精致、华美或昂贵的面具。
那是一张极朴素的面具,通体墨色,没有任何纹饰,只是按照人脸的轮廓打磨光滑,眼孔和鼻孔开得恰到好处。
自那以后,林昭便只做那种墨色的面具。
他像是找到了赎罪的途径,不知疲倦地做着,变着花样,用不同的木料,在细节上做着微小的调整,一次次地送来。直到有一次,雁回隔着门对他说:“够了。不要再做了。”
林昭的声音在门外停了很久,最后带着一声叹息离去。
那些被雁回拒绝的面具,被留在了三郎君的书房,像一堆华丽的废品。
有一次,我照例向三郎君汇报完事情,准备退下时,目光无意中扫过那堆面具。
其中有一张,与众不同。
它不是木质的,而是用极细的银丝混着黑色的丝织物编织而成,薄如蝉翼,质地柔软。
它静静地躺在一堆硬邦邦的木制面具里,像月光落在顽石上。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它拾了起来。
面具入手,轻若无物,触感冰凉而柔滑,像情人的抚摸。
我能想象它贴在脸上的感觉,一定比我任务时用的那块粗糙的黑布要舒服得多。
“戴上看看。”
三郎君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我一跳。
我立刻躬身请罪,以为自己逾矩了。
“无妨。”
他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落在我手上的面具上。
“戴上。”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将那面具戴在了脸上。
面具异常贴合,柔软的丝织物完美地包裹住我的面部轮廓,冰凉的触感让我瞬间清醒。
它轻得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呼吸也毫无阻碍。
我抬起头,看向三郎君。
他凝视着我,眼中是我看不懂的深邃。
“很好看。”他缓缓说道,“衬得你的眼睛,尤其的大,很有神。”
我的心猛地一跳。
眼睛。
那是我身上最像武器的部分。
我用它来观察,来瞄准,来判断对手的生死。
三郎君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会用“好看”来形容它的人。
深夜的屋顶上,我戴着这个面具见雁回。
他也微微地点了点头。
轻轻地说:“它适合你。”
后来,我又见到了林昭。
我告诉他,雁回把他送我的那张丝织面具给了我。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一下子黯然失色。
他喃喃地说:“……送给他的,就是他的了。他……他爱给谁,便是谁的。”
自此,我拥有了一张属于我的面具。
我虽然喜欢它轻薄舒适的质感,但在真正去执行那些见不得光的任务时,却从不敢戴。
它太特别,太容易被记住。
杀手的第一要义,是“了无痕迹”。
所以,在那些需要隐匿的夜晚,我的脸上,依旧是那块最寻常不过的粗糙黑布。
可是,我也有戴上那张丝织面具的时候。
三郎君体弱,素来不喜交际。
但崔家的地位,决定了他无法做到真正的避世。
总有一些他口中所谓的“无聊宴饮”,会指名道姓地请他出席。
那些场合,三郎君说,比真正的战场更凶险。
于是,我便会戴上那张面具,换上一身与雁回身形相仿的男装,陪他同去。
在那些灯火通明、衣香鬓影的场合,我跟在三郎君身后,如影随形。
所有人都以为,三郎君身边跟着的是那个得了他庇护的、毁了容的下人雁回。
他们投来的目光里,有好奇,有怜悯,有轻蔑,但无人敢于靠近。
没有人知道,那张精致的、带着一丝神秘与忧郁气息的面具之下,是一双杀手的眼睛。
我冷静地观察着每一个人。
他们的眼神,他们端酒杯的姿势,他们与人交谈时嘴角的弧度。
我在分析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谁的笑里藏着刀,谁的恭维里含着毒。
他们看不见,在宽大的袖袍之下,我的手始终按在腰间的软剑上。
他们也看不见,每当有人对三郎君露出不善的目光时,我面具下的眼神,会变得何等冰冷。
只有三郎君知道。
不,还有林昭知道。
那是我。
有一次,我们在一个花宴上遇到了他。
他陪着他的父亲,在人群中显得游刃有余。
当他的目光与我对上时,他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即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有惊讶,有了然,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伤。
他知道那张面具。
他知道面具下的人不是雁回。
他知道,我是那个听他讲故事的侍女,玉奴。
那一刻,周遭的喧嚣仿佛都退去了。
在场的我们三个人,清冷淡漠的三郎君,满眼复杂的林昭,还有戴着面具的我,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只有我们自己才懂的闭环。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完成了一场无声的交流与确认。
一个微妙的真相,在我们三人之间,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