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将军目光如炬。
“城西水闸之事,郑家报上来的由头,是为防汛。但本将军执掌京畿防务,并不只关心一场汛期。”
萧将军略做沉吟,然后开口。
“那座乌沉木牌坊,工部想要,我也想要。”
将军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千钧。
“但不是为了建水闸。
你可知,我朝水师战船的龙骨,若以乌沉木为之,以其坚固与耐腐蚀性,将远胜寻常造材。
一支由乌沉木龙骨打造的舰队,将是我朝掌控江海,威慑南疆的真正利器。
此事,乃是军事至高机密,连郑尚书,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的呼吸几乎停滞。
原来如此。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惊天的大局。
将军举办的宴会,郎君们的清谈,都不过是投石问路的棋子。
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这批足以改变国运的稀世神木。
而三郎君,在有意无意之中,一脚踏入了这盘棋的中心。
现在,萧将军将这足以抄家灭族的最高机密,就这么赤裸裸地摊在了我们面前。
这不是信任,是通牒,是图穷匕见。
三郎君端坐椅上,他握着扶手的手指仍十分稳定。
“你是个聪明的年轻人。”
萧将军看着他,眼神锐利。
“从你提出‘两全之法’,再到你最后的否认。
每一步,都出人意料,却又似乎都在你的计算之中。”
他不再是那个风雅的将军,而是一个洞悉人心的统帅。
“现在,这里没有旁人。”
将军身体微微前倾,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你可以告诉我了。陵海城,到底有没有乌沉木?
你……是否另有所图?”
我感到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
我知道,三郎君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将决定我们今夜能否活着走出望霞庄。
如果答案不能让萧将军满意,他身后的那些亲卫,会毫不犹豫地将我们剁成肉泥,然后安上一个“与刺客同党”的罪名。
三郎君沉默了。
这沉默有些漫长。
最后他抬起头,迎上将军那几乎要吃人的目光,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肃穆。
“将军既以国之重器相托,珉自不敢再有隐瞒。”
他终于不再回避,“陵海城确有乌沉木。
何允修所言的《陵海风物志》,记载的也并非传闻。”
“那你为何要当众否认?”
将军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怒意。
“因为此事,不能当众言说。”
三郎君深深一礼。
“其一,陵海大泽之木,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无万全之策,贸然征用,恐激起民变,与将军所求之‘稳’背道而驰。
其二,那片乌沉木,并非无主之物,其背后牵涉到陵海各方势力的百年之约。
珉若在清谈时为博一时之名,轻率吐露,便将家族置于危墙之下。
其三……”
三郎君抬起头,目光坦然地直视着将军:
“珉必须确信,这批神木的去向,是否真如将军所言,是为了护国安邦的千秋大业,而非满足某些人的一己之私。珉更需要知道,将军您,将如何安抚陵海的民心,如何妥善解决此事的后患……”
他的话,掷地有声。
他不再是一个被动的被质询者,而是一个手握重要筹码的谈判者。
萧将军盯着他,眼中的怒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明的神色。
有惊讶,有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欣赏。
将军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你想要什么?”
三郎君不卑不亢地回答。
“珉深知,此事体大,必然会被陛下知晓。
也必然会有钦差或朝中大员,前往陵海查探督办。
与其让那些不知深浅、不晓分寸的人,将事情弄得一团糟。
不如,由珉来担起此事。”
他顿了顿,说出了自己的真正目的。
“珉斗胆,向将军讨一个名分。
在此事上,珉想要一个监察之职。
由我出面,斡旋各方,安抚百姓,尽可能将此事妥善解决。
为将军,也为朝廷,献上那批神木。”
萧将军沉默了。他在权衡,在考量。
“待本将先报过陛下再裁定吧。”
萧将军不置可否地说道。
“送三郎君回客房。”
一名管事走在前头,引领我们离去。
回到客房,一进门,就闻到一股与方才不同的香气。
我细细嗅了嗅,是安神助眠的沉香,但似乎比寻常的用料更足一些。
管事躬身道:“将军说,各位郎君今日都受惊了,特意命人换了安神香,请郎君早点安歇罢。”
我心中冷笑,是安神,还是想让我们睡得沉一些,方便他们做些什么?
这时,院外又传来轻柔的叩门声。
“郎君?”是侍女的声音。
我打开门,只见一名侍女领着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俏生生地立在门外。
那女子容貌清丽,眉眼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怯意,我见犹怜。
“将军恐各位郎君长夜无趣,或因今夜之事心绪难平,特命曲艺娘子过来弹奏一曲,为郎君舒解心怀,相伴一二。”
我看着那名低眉顺眼的琵琶女娘,想起林昭前日所说,或许,这才是他口中的,那些郎君之间心照不宣的夜晚相聚的真正“曲目”?
但如今看来,或许是试探,更是监视和看守吧。
我回头看向三郎君,见他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我便会意,便用干脆的语气回绝。
“不必了。我家郎君喜静,请回吧。”
那侍女并不多做纠缠,行了一礼,便带着那女娘悄无声息地返回了。
我对着夜色中的角落,打了个几不可见的手势。
暗影里极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片刻之后,窗户被极轻地叩响了三下。我闪身走入暗影。
“如何?”我问。
“有两拨人,退出后,其中一拨去追,但未追上。去追的,是将军的那拨。”
“刚才所有郎君的院里都送了人去。”
雁回的声音压得极低。
“郑小郎君和另外两位郎君,直接拒了。只有……崔遥,留下了那名女娘。”
崔遥?我心头闪过一丝异样。
在这风口浪尖之上,他竟还有此等兴致?
是真名士自风流,还是别有用意?
雁回退去。
我把消息转给了三郎君。
三郎君思忖片刻,快速说:“做好准备,找机会离开望霞庄!”
“是。”
看着三郎君有些冷峻的脸,看来情形不容乐观。
这时,院外忽然传来林昭那清朗中带着一丝急切的声音。
“三郎,三郎!你睡下了吗?”
不等我们回应,他已经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同样面带忧色的何允修。
“三郎,你没事吧?那萧将军单独留你,所为何事?他没有为难你吧?”
林昭一进来,便连珠炮似的问道,脸上写满了关切。
何允修也附和道。
“我等都为你捏了一把汗。刚才说到乌沉木,萧将军将你单独留下,我们实在放心不下。”
然后林昭有些抱歉地说:“今日清谈,抛出乌沉木的话题,虽是无奈,受人所托,却也实只为清谈,没想到刺客来得这般巧。今日这般凶险,心中实在不安。”
三郎君对他们安抚地笑了笑。
“无事,将军只是问了些陵海的风物人情。许是担心珉受了惊吓,想安抚几句罢了。”
“当真如此?”林昭将信将疑。
“自然。”三郎君语气平淡。
林昭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又豪气干云地一挥手。
“也罢!想必你也睡不着。
难得我们几人这般投契,又共历一场生死,何妨效仿古人,彻夜清谈,坐而待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