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我便成了那个最终留在三郎君身边的侍女。
自青梅之事后,谢家似乎也终于明白了三郎君的底线,再没听说过要往他身边安插人手的消息。将军府的日子仿佛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下,涌动着我与三郎君之间心照不宣的疏离。我刻意回避着他,他也默许了我的回避,若水轩的空气,冷寂得像初冬的薄冰。
直到半月之后,一个人的到来,将这层薄冰彻底击碎。
那天午后,我正在廊下修剪一盆疏于照料的兰草,雁回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外,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侧了侧身,让出了身后的那个人。
是林昭。
一段时日不见,他身上的伤想必是大好了,但整个人却像被抽走了魂魄。
那个曾经如春日骄阳般明亮耀眼的少年,此刻却像一株被霜打过的蔫草,连发冠都戴得有些歪斜,几缕乱发垂在额前,衬得那张本就清瘦的脸庞愈发憔悴,眼下的乌青深得像两道无法抹去的墨痕。
他站在那里,目光越过雁回的肩膀,直直地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跳脱与热忱,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脆弱,像一只迷途的幼兽,在风中瑟瑟发抖。
雁回始终沉默着,但他没有阻拦,只是默默地退到一旁。
他知道,这件事,终究需要一个了结。
林昭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沉重而迟疑。
他走到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低着头,视线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那上面有什么能将他吸进去的黑洞。
良久,他终于挤出一句干涩沙哑的话。
“我……我本不该再来的。”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
“我总觉得,我就是个灾星……或许,我天生就和你们相克。”
他抬起头,眼里泛起一层水光,那目光却不敢与我对视,而是飘向了一旁的雁回。
“小时候……是我害了雁回。”
这句话一出口,就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他的肩膀剧烈地垮了下去。
“那天……我只是不服气,想和他开个玩笑。可是我……我失手了。”
他闭上眼睛,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神情,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色的冬日。
“我只记得一片红色,那么刺眼的红,从他脸上涌出来,怎么都止不住。
他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看着我,然后……然后他抓着我的手,往他脸上摸,我的手……沾满了他的血,温热的,黏腻的……”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好像在问为什么。
而我看着自己满手的血,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就是个刽子手,是全天下最可怕的人。”
“从那天起,我再也不敢轻易碰刀。
以前我最喜欢跟着阿父去查案,可从那以后,我连阿父的书房都不敢再轻易踏进一步。
夜里一闭上眼,就是雁回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和我那双沾满鲜血的手。”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自我厌弃。
“这个愧疚,像一座山,压了我很多年。
我开始拼命地学做面具,我想……我想我能为他做点什么。
每做成一张,看着那张完美无瑕的脸,我心里的罪恶感就好像能减轻一丝一毫。
我做了那么多,那么多……
我甚至成了别人口中做面具做得最好的人。
可是没用……什么用都没有!那份罪恶感,它没有消失,反而在我心里越长越深,越缠越紧,日日夜夜地折磨着我。”
“雁回带血的脸,我满是血的手,从那个冬天起,就刻在了我的记忆里,陪着我一起长大。”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汲取可怜的一丝勇气。
“为了不让阿父和阿母担心,我只能假装,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假装我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整天嘻嘻哈哈的林昭。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个林昭……在那天,早就已经死了。
因为我的莽撞,我的不知天高地厚,我亲手毁掉了一个长得那么好看的小郎君……所以,那个我,也该一起消失。”
听到这里,我的心不由得一紧。
我从未想过,那个看似永远阳光开朗的林昭,内心深处竟藏着这样一片阴暗寒冷的废墟。
他用一张张面具去修补雁回的脸,却也用一张“开朗”的面具,将真实的自己层层包裹,独自承受着经年的痛苦。
“我以为,这个罪孽会跟着我一辈子,再也没有赎清的可能。
可是……可是我听说三郎要带你们来京师了!”
他的眼中忽然迸发出一丝光亮,那是溺水之人看到浮木时的光。
“我不知道有多高兴!
我真的以为,老天爷终于给了我一个机会,一个弥补的机会!”
“我追前跑后地对你们好,学着雁回的样子,事事以三郎为先,处处维护你们。
这样做的时候,我心里真的会平静一些……
我看着你们对我的态度一天天暖和起来。
我们还能一起去游河,一起坐着吃饭。我真的……真的很高兴。
我觉得,那个死在过去的小林昭,或许能对我满意一些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微弱的、近乎哀求的希冀。
是啊,我记得。我记得他笨拙的讨好,记得他真诚的维护,记得他在望霞庄奋不顾身地挡在我们身前。我曾以为,那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贵公子的天真与热忱。
却原来,那全是他负罪前行的救赎之路。
可这条路,却被他自己亲手斩断了。
“可是我没想到……”
那丝光亮瞬间熄灭,他的脸庞扭曲起来,巨大的悲恸淹没了他。
“哇”的一声,他毫无预兆地嚎啕大哭起来。
那不是寻常的哭泣,而是一种积压了太久的、绝望的崩溃。
他像个孩子一样,用手背胡乱地抹着汹涌而出的眼泪,身体因为剧烈的抽噎而颤抖不止。
“我又闯了一个弥天大祸!”他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
“我真的没想到是你!玉奴!我怎么会……怎么会把你……”
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只是重复着。
“我真该死……我真该死啊……”
他像是再也无法承受站立的重量,猛地跪倒在地,双手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砰。”
“砰。”
一声又一声,如此用力,仿佛要将自己的头颅在这坚硬的地面上撞碎,才能减轻心中万分之一的痛苦。
雁回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臂,阻止了他自残般的举动。
我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那记落在后颈的手刀,那瞬间的黑暗,那醒来后无法言说的屈辱与错愕……一幕幕在脑海中翻涌。身体的记忆远比理智更诚实,我的后颈似乎还残留着那阵剧痛,那种被人掌控、身不由己的无力感,再一次席卷而来。
我是受害者。
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我因为他的愚蠢和鲁莽,遭受了这场无妄之灾。
我失去了作为女子最为宝贵的贞洁,也失去了在三郎君面前坦然自处的最后一点可能。
我的人生,被他那一记手刀,劈出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裂痕。
我该恨他。
可是,看着眼前这个跪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几欲寻死的少年,恨意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在我心中成形。
我看到的,不是一个施暴者,而是一个同样被命运碾碎的灵魂。
他背负着一个罪孽,却在试图偿还的路上,犯下了另一个更无法饶恕的罪。
他想拯救自己,却将另一个人也拖入了深渊。这是何等的讽刺,何等的悲哀。
我的心情沉重得像灌了铅。
我没想到,林昭的心里从那么早起,就背负了如此沉重的枷锁。
他分明是一个在抑郁的泥沼中挣扎长大的少年,却要用尽全身力气,向世界呈现出一副最开朗无忧的模样。
而这场悲剧里,最无辜的受害者,切切实实的是雁回,和我。
理智告诉我,他的痛苦并不能抵消我的伤害。
可情感上,我却又无法对他生出纯粹的憎恶。
这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像一团乱麻,在我心里纠缠不清。
我同情他本性纯良,却又无法原谅他造成的恶果。
我理解他长久以来的愧疚,却又无法忽视自己因此而承受的屈辱。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时间过去了些时日,在无数个不眠的夜里,我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的发生。
可接受,不代表释怀。那道伤疤依旧横亘在那里,稍一触碰,便会渗出血来。
按那些士族郎君们的做派,一个侍卫毁容,一个侍女失贞,本就不是什么值得挂齿的大事,甚至可能成为他们酒桌上的谈资。
可林昭不是。
这两件事,却将他彻底摧垮,成为他心里永远无法偿还的血债。
这恰恰证明了他骨子里的纯良与道义。
也正因为这份纯良,才让这场由他铸成的大错,显得愈发荒诞,愈发悲情。
他和我,仿佛都被困在了一个由他的善意与过失共同编织的牢笼里,谁也无法挣脱,谁也得不到解脱。
我看着他被雁回强行搀扶起来,依旧浑身颤抖,泣不成声。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里干涩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安慰?我没有资格。
原谅?我说不出口。
最终,我只能移开视线,重新落在那盆被我修剪得参差不齐的兰草上。
叶片上的伤口,清晰可见,正如我此刻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