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雁回一身风尘,带着血腥气和刘怀安不甘的咆哮声,潜回了我们在京师的若水轩。
院中灯火如常,却寂静得可怕。
三郎君一身玄色常服,立在廊下,身形被灯笼的光晕勾勒得有些模糊,仿佛随时会融入身后的夜色。他没有问我们过程,只在我们踏入院门的那一刻,目光从我们身上扫过,确认我们安然无恙,便沉声道:“我们今夜就走。”
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我与雁回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殴打雍王世子,这在京师是滔天大罪。
虽然我做得隐秘,但雍王不是傻子,他的人也不是瞎子。他们被掳走的是三郎君的匠人,丢的是三郎君的猫,怀疑的矛头第一时间就会指向我们。
即便没有证据,雍王也不会善罢甘休。
圣上将三郎君任命为南海巡抚使,看似是恩典,实则是将他推向了风口浪尖,让他远离京师这个权力旋涡的同时,也将让他失去了京师世家盘根错节的庇护。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多一分迟疑,便多一分危险。
“崔遥小郎君来了。”下人在院门外通报。
三郎君点了点头,对我道:“去收拾东西,半个时辰后出发。”
“是。”我领命。
转身前,眼角余光瞥见崔遥匆匆步入,与三郎君一同进了书房,门被迅速合上。
我不需要去听他们的谈话,也能猜到内容。
宝霞阁。
这次我要跟随三郎君离开京师。
就意味着宝霞阁的东家陆云娘子要离开京师。
刘怀安这么一闹,竟是给了我一个完美的脱身之机。老板“陆云娘子”连同大部分技艺精湛的匠人,都可被归入“被雍王世子掳掠后下落不明”的名单里。
一个空荡荡的铺子,一堆被劫掠后“追不回”的订单,一屁股烂账,还有雍王可能随之而来的追查和清算,这便是我们留给崔遥的摊子。
其中,最大的风险,将来自雍王。
然而,这可能也是最好的局面。
对于前情,崔遥完全可以一问三不知。
以他的狡猾狐狸性子,应对雍王府追查,绰绰有余。
这次被掳走的匠人也交由他处理。
这些匠人恐怕暂时不适宜再在京师露面了,如何处理就交给他去头疼吧。
而对于宝霞阁的经营,推倒重来,也远比在我们的基础上修修补补要干净利落。他可以安插自己的人,将宝霞阁彻底变成他自己的产业,或者变成玥娘子真正的嫁妆,与我们再无瓜葛。
只是回想宝霞阁被自己一手创立,一度名满京师,如今干脆利落的一手抛下,确实有几分不舍。
我从若水轩回到静思居。
那两名圣上所赐的侍女早已闻讯等候,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惶。
“娘子,我们……”
“收拾东西,”我打断她们的话,语气平静无波,“所有细软,打包成两个包裹。其余的一概不要。”
我的冷静似乎感染了她们,两人虽仍有不安,却也立刻动手。我看着她们将那些衣物、首饰分门别类,动作麻利,眼神却不时地交错,交换着无声的信息。
她们是圣上的眼睛和耳朵,从赏梅宴后便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这一路南下,她们本该是我们最大的隐患。
可三郎君早已有了安排。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人影幢幢,所有护卫都在无声地做着离京的最后准备。马车被牵出,车轮上裹了厚厚的棉布,马蹄也用布包起,以求最大限度地减少声响。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离开。
从年初离开陵海城,到如今岁末将至,这一年在京师的时光,如今回想,竟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大梦。曲水流觞宴上三郎君的初露锋芒,围猎雅宴中的生死一线,再到赏梅宴上我窥得的惊天秘密,以及之后被推上台面,成为所谓的女官和“徐妾”。
每一步,都走在刀刃上。
京师,这座辉煌而冰冷的牢笼,我没有一日不在渴望离开。可当离开的时刻真的来临,心中却无半点喜悦,只有一种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冰窟的清醒。
前路是南海,是瘴气弥漫的蛮荒之地,是海寇与地方势力盘踞的龙潭虎穴。
过去的我们,作为崔氏的远支,悄无声息的蛰伏于陵海城。
虽然作为暗中的力量,我们以徐氏之手,不动声色的控制着那里的大部分海域。可是在明面上,我们只是个毫不起眼的船槽令庶子。
没有哪方的势力会多看我们一眼。
可是如今,我们挟天威而返。
背后还有崔氏本家和谢氏外家的强力扶持。
还带着誉满京师的才名,士族才俊的名号加冠而来。
难免不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圣上让我们去做一把刀,一把为他斩开南海利益纠葛的刀。可这把刀,也极有可能折在那里,甚至是半道。
就像当初的何刺史。
这时我不由得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在暗夜里仰天悲怆痛哭的少年。
何刺史之子。何琰。
我突然想起了他。
自从上次在半道遇到他,一直未曾听到他返京的消息。莫非,他一直留在陵海城?
那样一个经历过失父之痛的少年,再次返回故地,那些刻骨的恨,恐怕就是他的目的。
不知他追查到什么程度了。
这次会遇到他吗?
我正在心神恍惚间。
“娘子,收拾好了。”
侍女的声音将我从思绪中拉回。
小七伏在我的腿上,正用它那颗硕大的脑袋蹭着我,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我弯腰抱起它,这小家伙,此次也算是有惊无险。
“走。”我只说了一个字。
夜色如墨,我们的车队像一道黑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出小院,汇入京师沉睡的街道。没有告别,没有回望。这座吞噬了无数野心与枯骨的巨兽,在我们身后,连一个呵欠都未曾打。
车轮压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滚动声。
我抱着小七,靠在车壁上,感受着马车轻微的颠簸。
终于,离开了。
胸口那股自入京以来就积郁着的沉闷之气,仿佛在车轮驶出城门的那一刻,才终于得以长长地吐出。
虽然,奔赴的仍是未知的险途。
但至少,天更高,地更阔,不再是那方寸之间,处处皆是各家眼线的压抑之地。
我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刘怀安那张因痛苦和屈辱而扭曲的脸。
他不会就此罢休,雍王更不会。
但是,对雍王而言,他更加虎视眈眈的,应该是三郎君这次去找的乌沉木。
乌沉木…萧将军也想要。
乌沉木…还有更多的人想要。
我不由的再想起了在那片树林里那个远去的笑声。他是哪一方的势力呢?西域?西南?
都有可能。
这次雍王悄然进京,如果能将他半道劫杀,南朝必然大乱。想要浑水摸鱼的,大有人在。
我们这次以刺杀之名,浑水摸鱼把小七和匠人带走,一时半会,雍王也未必一下子就坐实到三郎君身上。
可以怀疑的对象,确实大有人在。
只是我们的离开,确实是一场漫长争斗的开始。
有些让人心潮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