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君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那名单膝跪地的军士身上。
他的声音依旧清冷。
“除了王茂,锦城水师之中,再无可用之人了吗?”
这一问,看似平淡,实则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敲打着沈刺史。
整个锦城水师,难道离了你沈刺史的一个心腹,便成了一盘散沙?
这就是你治理锦州的成效。
沈刺史立刻躬身,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回都督,自然是有的。只是……这王茂此人,自小在海边长大,水性极佳,悍不畏死,对南部这片海域的潮汐风向了如指掌,论起海上作战,确实无人能出其右。往年那些海匪,一听是王茂参军带队,便闻风丧胆,不敢轻易来犯。”
我心中猛地一凛。
好一个沈刺史!
就在一个时辰前,在城门口,他还对着王茂拳打脚踢,将其斥为构陷忠良、意图谋害都督的无耻小人。可现在,转眼之间,王茂就成了无可替代的悍将、定海神针。
这番话里的机锋,实在阴险。
他想做什么?
是想借此机会,将王茂从我们手中要回去,让他戴罪立功?
难道城门口那一番苦肉计,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编排的双簧?
他们二人根本就不是反目,而是更加牢固的同盟,此刻不过是借着海匪来犯的“天时”,上演一出将计就计的好戏?
又或者,这背后是更深一层的算计。
他知道我们绝不可能再信任王茂,更不可能放虎归山。
他这番吹捧,只是为了凸显锦城水师除了王茂之外,再无能人。
如此一来,即便三郎君想派其他人迎敌,也无人可用。
而王茂,这个知道刺杀内情的人,或许会被他用“戴罪立功”的名义送上战场,借着混乱的海战,被海匪“不小心”杀死,来个彻彻底底的死无对证。
这两个可能,无论哪一个,都透着一股森然的寒意。
而眼下,这个难题,这个沾满了毒药的烫手山芋,确实已稳稳地端到了三郎君的面前。
该如何是好?
我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我们这一行人,从京师出发,一路风尘仆仆,刚刚抵达锦城,连一口热茶都还没喝上。身后的雁回他们,还有林昭和谢允带来的护卫,个个脸上都带着掩饰不住的倦意。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大多来自京师,除了三郎君身边那支精锐的亲卫,自小受过严格的水战训练,其余大部分人,包括林昭与谢允的部曲,恐怕连在船上站稳都难,更别提与那些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凶悍海匪搏命了。
就连何琰带来的那些人,虽然精干,但人数实在不算多,投入这茫茫大海,恐怕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
沈刺史……他这一手,玩得太绝了。
他是想借着这些如狼似虎的海匪,给我们一个血淋淋的下马威,让我们明白这锦城是谁的地盘,让我们知难而退,灰溜溜地滚回京城去?
还是说,他与那些海匪本就有所勾结,这根本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想要诱我们出海,然后与海匪里应外合,将我们这一行人,连同圣上亲封的南海都督,一同葬身鱼腹?
想到这里,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眼下的局势,已然危如累卵。
无论三郎君心中对沈刺史的杀意有多浓,此刻,都不是处置他的最佳时机。
甚至,我们还必须倚仗他,倚仗他手里的锦城兵马。
好算计,真是好算计。
沈刺史,这个看似滑稽丑角的人物,撕下伪装后,露出的竟是如此锋利而致命的獠牙。
那么,这个局,到底该怎么破?
厅堂内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方才还觥筹交错、言笑晏晏的锦城官绅们,此刻一个个噤若寒蝉。
他们的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对海匪来犯的惊忧之色,可在那一双双低垂的眼眸深处,我却分明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幸灾乐祸的快意。
他们在等着看三郎君的笑话。
看这位从京城来的、年轻的新任都督,如何在这第一道坎上,就摔得头破血流。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沈刺史又开口了。
他小心翼翼地,用一种极为体恤的语气说道:
“都督,您与诸位使君一路远来,鞍马劳顿,实在是辛苦了……依下官愚见,这海匪不过是求财,抢掠一番自然会走,倒也不急于一时。不如……都督先好生歇息,养足了精神,再去处理也不迟……”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何况……这南部海域的匪患,由来已久,已是顽疾,非一日之功能够根除。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万万急不得啊……”
他的话音刚落,座席间立刻便有人随声附和。
“是啊,是啊,沈刺史言之有理,都督还是先休息吧……”
“都督万金之躯,岂能为些许毛贼以身犯险?”
“对对,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他们七嘴八舌,言辞恳切,仿佛真的是在为三郎君的身体着想。
他们递过来一个看似柔软舒适的台阶,一个温情脉脉的梯子。
可我却看得清清楚楚,那梯子的每一级,都涂满了剧毒。
这是一个温柔的陷阱。
一个让人进退维谷,左右为难的绝境。
去,还是不去?
这是一个摆在三郎君面前,甚至摆在我们所有人面前的生死抉择。
选择“去”?
出门便是波涛汹涌的未知海域,是气势汹汹、数量不明的悍匪。
我们初来乍到,兵力不足,水土不服,人生地不熟。
沈刺史和锦城水师是否会真心听令,更是未知之数。
此去,九死一生,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没,葬身鱼腹的下场。
选择“不去”?
留下来,接受沈刺史的“好意”,安然歇息。
那么,明日一早,整个锦城,乃至整个南境,都会传遍新任都督怯战畏敌的流言。
他这个圣上钦点的南海都督,上任第一天,面对海匪劫掠,竟然闭门不出,龟缩在刺史府的温柔乡里。如此一来,军心何在?民心何在?他还有何威信可言,去整治这已经烂到根子里的南境官场?
这不仅仅是丢脸,更是将一个巨大的话柄,亲手送到了京城那些虎视眈眈的政敌手中。他们会说,圣上所托非人,崔氏三郎不过是个无能的绣花枕头。届时,弹劾的奏章会像雪片一样飞向御前,圣上即便再想保他,恐怕也无能为力。
这锦城,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囚笼。
踏出这扇门,是刀山火海。
留在这扇门里,是温柔的毒药,是无尽的深渊。
进,是死路。退,亦是绝境。
我看到林昭紧紧抿着嘴唇,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泛白。
他一向机变百出,此刻却也沉默了。
谢允那张总是挂着几分玩世不恭笑意的脸上,也收敛了所有的表情,眉头深锁。
何琰面沉如水,却不发一言。
他们都清楚,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剿匪之战,而是一场关乎生死、关乎整个南境布局的政治豪赌。
而现在,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三郎君一个人的身上。
他将如何选择?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住。
每一息的流逝,都像是沙漏里的沙,沉重地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端坐不动的人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