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刺史瘫软在地。
三郎君依旧安坐于轮椅之上,神色没有半分波澜。
然而,对方的杀招,显然不止于此。
对面那几艘伪装成水师的战船上,突然亮起了无数火光。
紧接着,一支支裹着油布、熊熊燃烧的火把,如同密集的飞蝗,划破夜空,带着刺耳的呼啸,纷纷扬扬地砸向我们的楼船。
海风正烈,这些火把一沾上干燥的甲板,火舌便“轰”地一下窜起半人多高,贪婪地舔舐着船身的木板。不过转瞬之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甲板上已是一片灼人的火海。
“灭火!”
雁回的声音沉稳如山,他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没有丝毫慌乱。
他提着剑,第一时间组织起船上的兵士和我们的护卫,取来水桶沙袋,迎着烈焰冲了上去。
我的视线越过那些跳动的火焰,落在对面依旧在不停投掷火把的敌船上。
我抬手,向隐在暗处的护卫们打出一个利落的手势。
十数道黑影如鬼魅般从楼船的各个角落悄然掠出。
他们踏着船舷的边缘,身形几个起落,便如飘飞的柳絮,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离我们最近的那艘敌船上。没有兵刃交击的巨响,没有临死前的惨嚎,只有几声被瞬间掐断的闷哼。
很快,那艘船上的火光一暗,投掷火把的动作戛然而止,彻底偃旗息鼓,变成了一艘漂浮在海上的死船。
然而,即便解决了一艘,侧后方其余的船只依旧在疯狂地攻击。
火把依旧如下雨般落下,船上的火势虽然在雁回的指挥下得到了控制,但甲板上仍是一片狼藉,处处是火头,人人皆在奔忙。
从场面上看,我们依旧深陷在一片混乱之中。
就在这焦灼的时刻,桅杆高处的望子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
“都督!南面!南面有船回来了!是何使君的船!”
我心中一紧,立刻推着三郎君的轮椅来到船舷边。
借着火光,我看见远处的海面上,一艘战船正脱离了与海匪交战的主战场,调转船头,正飞速向我们这里驶来。船头站立的身影,即便隔着不近的距离,我也能认出,正是前去追击海匪的何琰。
他定是看到了我们这边冲天的火光,以为我们遭遇了不测,才不顾前线战况,心急如焚地赶回来驰援。
三郎君的目光从远处的船影上收回,转而落在我脸上。
他没有说话,但那一眼里蕴含的意思我却瞬间明了——不能让何琰靠近。
此刻,我们的那些影子护卫正在敌船上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屠杀,这种不属于常规军队的、近乎诡异的战斗方式,是我们最大的底牌,绝不能暴露在何琰面前。
一旦传入京师某些有心人的耳中,不知会掀起怎样的风波。
三郎君步步为营,每一步都算计到了极致,绝不容许在此刻出现任何计划外的变数。
必须让何琰回去。
我立刻转头,想寻找传令的旗手。
可放眼望去,甲板上一片忙乱,兵士们都在提水救火,根本找不到一个能完整打出旗语的传令兵。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高处的望台。那里视野最好,旗语也最清晰。
三郎君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轻轻地点了下头,算是准许。
可我的脚下却像生了根一般,迟迟没有挪动。
我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那摊烂泥似的沈刺史身上。
他依然趴在那里,身体随着船身的晃动而微微起伏,看起来就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肉囊。
然而,我心底最深处的警觉却在疯狂叫嚣。
作为护卫的本能告诉我,在这样的险境中,绝不能离开主人身边半步,尤其是在还有一个身份未明的敌人在侧之时。
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迟疑,三郎君的声音淡淡地响起。
“无妨,去吧。”
这是命令。
我深吸一口气,将心头那丝不安强行压下。
我相信三郎君的判断,也相信雁回他们足以应对船上的局面。
我不再犹豫,从一旁的架子上扯下一面朱色的大旗,足尖在甲板上一点,身形如离弦之箭般射出。几个纵跃之间,我已然飞身登上了高高的望台。
海风在耳边呼啸,吹得我的衣袂猎猎作响。
我站在望台的边缘,迎着风,用最快、最标准的手势,挥动着手中的令旗,向远处何琰的船只打出旗语:此地无碍,敌情有变,速归主战场,不得有误!
远处的船只上似乎很快有了回应,船头开始缓缓转向。
我心中稍定,任务完成。
可就在我回身,目光重新落回甲板的那一刹那,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我的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那个一直被我认为是“烂泥”、“肉囊”的沈刺史,那个趴在地上瑟瑟发抖、软弱无力的锦城刺史,不知何时已经从地上暴起!
他的身躯此刻爆发出迅捷与力量,他不是爬,而是扑!
几步就冲到了三郎君的轮椅后方,那双眼睛里,此刻迸射出的不是恐惧,而是疯狂与决绝!
他一把抓住轮椅的推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轮椅猛地推向了船舷的护栏!
“砰”的一声闷响,轮椅撞在坚实的护栏上。
而他,没有丝毫停顿,就在我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俯身,伸出粗壮的双臂,一把将坐在轮椅上、行动不便的三郎君整个地抱了起来!
“都督——!”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音嘶哑变形。
可一切都太快了!
沈刺史抱着三郎君,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狞笑,转身,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带着他怀中的三郎君,一同翻过了护栏,扑向了船下那片被火光映得猩红的的大海!
“噗通!”
巨大的落水声,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这一幕,不仅仅我看见了!
远处,刚刚开始转向的何琰,也看得清清楚楚!
船上的一些兵士,也都看见了这惊世骇俗的一幕——朝廷任命的锦城刺史,抱着新任的南海都督,双双跳海!
我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理智、所有的谋划、所有的冷静,在这一刻尽数化为灰烬。
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
我甚至来不及收回手中的令旗,便如一只决绝的飞鸟,毫不犹豫地从高高的望台上纵身而下,向着三郎君落水的那个方向,向着那片翻涌着死亡气息的黑色漩涡,猛地扑了过去。
眼角的余光里,我看到何琰的战船像是疯了一般,以比来时更要快上数倍的速度,调转船头,向着我们这片死亡之海,全速冲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