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何琰在夜色里对视,彼此眼中都映着对方的凝重。
山洞里那场短暂却信息惊人的对话,足以倾覆许多人的命运。
“我留下。”
我压低声音,语速极快。
“这里随时可能有变数,那位‘郎君’既然在此,说明事情远未结束。
我潜伏在此,能第一时间掌握动向。
何郎君,您可即刻返回,报予都督此间详情,并可商议安排交换诸事。”
我的判断冷静且直接。
何琰还有很多统筹调度的要务。
我的价值,更多地体现在这无声的暗夜里,在敌人以为最安全的腹心之地。
让他回去主持大局,我则化作一双悬在敌人头顶的眼睛,这是最优的配置。
何琰没有丝毫犹豫。
他深知这个安排的合理性。
他重重地看了我一眼,只说了四个字:“诸事小心。”
我微微颔首。
他不再多言,身形一矮,悄无声息地自我们藏身的岩石后掠出。
他的身法极快,几个起落间便已在嶙峋的礁石上轻点,借力跃上一艘小舟。
那舟在何琰的操控下,如一片落叶般轻巧地滑入墨色的海面,没有惊起半点多余的浪花。
很快,那一叶孤舟,连同舟上的人,便彻底融入了无边的夜与海,再也寻不到踪迹。
海风带着咸腥的湿气拂过我的面颊,吹得我衣袂猎猎作响。
我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如一块岩石般,在原地静待了片刻,确认周遭再无异动,方才调整呼吸,将全身气息收敛到极致,如鬼魅一般,重新向海岛山腰的那处山洞潜去。
我换了一个更隐蔽的观察点,一处被茂密藤萝遮蔽的岩隙,从这里,恰好能将两个山洞的入口都纳入眼底。
王婉仪与王三娘子所在的山洞里,静寂无声,想来是经历了这番惊心动魄的变故,精神与身体都已到了极限,终于沉沉睡去。
我能想象她们此刻的模样,即便是睡梦中,恐怕也紧锁着眉头。
一个是被家族命运彻底碾碎了傲骨的嫡女,一个是被亲人推入深渊的旁支小娘子,她们的悲剧,不过是权力棋盘上被随意丢弃的两枚棋子。
而另一处山洞,则灯火通明。
那几名黑衣人并未休息。
那位被王甫称为“郎君”的年轻男子,此刻正坐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身前的篝火将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我终于看清了他的样貌。
那是一张乍看之下温润平和的脸,眉眼疏朗,五官轮廓依稀有几分当今雍王的影子,但又并非完全肖似。他穿着与手下人一般的黑衣,但那份与生俱来的贵气,却如上好的玉石,即便蒙尘,也难掩其华。
他没有雍王那种久经沙场的威严与霸气,反而透着一股文人雅士般的从容。
可我知道,这从容之下,潜藏着的是更深的城府与野心。
他就是雍王世子,刘怀彰。
那个在西部边镇已初露锋芒,被王氏选中的未来储君。
他静静地听着手下人的汇报,眉头却越皱越紧。
山洞外,不断有身影如夜枭般悄然落下,是他们派出去的探子陆续回来了。
然而,每一个回来的探子,都带着一身的狼狈与疲惫,有的甚至还挂了彩。
“世子,陵海城已经彻底被封锁,水陆要道皆有重兵把守,我们的人一靠近就被发现,折损了三名兄弟。”
“码头那边也一样,崔氏的船队巡查极严,我们根本无法靠近。”
“城中各处客栈、民居,都有官兵在盘查,带着都督的手令,我们藏身的几个据点,都被连根拔起了。”
一个个坏消息接踵而至,洞内的气氛愈发压抑。
这些身手不凡的西部军士,此刻在三郎君布下的天罗地网面前,竟都处处碰壁。
那位黑衣头领王甫,神色凝重地开口:
“世子殿下,那位崔都督,看来并非浪得虚名。此番他反应之快,布置之严密,竟让我们一时寻不到半点可乘之机。”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里带着几分忌惮:
“属下还听说,他身边有一位武功深不可测的护卫,行踪诡秘,出手狠辣。这崔三郎不过是崔氏一个远支,何以能得此等人物效力?此人心机之深,怕是远超我等预料。”
他们口中那个“武功深不可测的护卫”,指的或许就是雁回。
无论如何,我们的存在,已经成了他们计划中最大的变数。
篝火旁,那位世子殿下刘怀彰终于缓缓开口。
“他毕竟是谢氏从小看重并倾力培养的人,身边有个把高手,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
“但此番,我们既然已与王氏联手,便再无回旋余地。这盘踞南境的崔氏、谢氏之人,便可留不得了。”
那一句“留不得了”,他说得云淡风轻,却透着刺骨的寒意。
这便是生于王室的子弟,视人命如草芥,谈笑间便可定人生死。
那王甫却面露难色,躬身道:
“可是主上……他的意思是,眼下朝中局势未明,仍需留着崔氏和谢氏来牵制王氏。只可对他们进行适当削弱,而非赶尽杀绝。”
“父王有他自己的通盘考量。”
刘怀彰的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透着一股不容违逆的强势。
“他认为王氏也并未完全归心,需要几条恶犬在旁时时提醒他们,谁才是他们真正的主人。这些我都知道。”
他摆了摆手,“但计划赶不上变化。眼下的南境,姓崔的已成气候,若不趁此机会将其重创,来日必成心腹大患。先都看着吧,不急于一时。”
我在岩隙后听得心惊肉跳。
原来,陛下无子,朝堂之下的暗流早已汹涌到了这般地步。
王家,这个传承数百年的顶级门阀,竟然已经将宝押在了有嫡子的雍王身上。
而王婉仪此番南下,名为省亲,实则是作为联姻的信物,被秘密送来给这位雍王世子,以示王氏的投靠与诚意。
我终于彻底明白了。
三郎君,在王家的这盘联姻大棋上,从来就没有真正上过桌。
王家或许确实想过用某个旁支的娘子来安抚和拉拢三郎君,所以才对王婉仪在曲水流觞宴上的那些看似“骄纵”的任性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暗中纵容。
一切都是算计,环环相扣,冷酷无情。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已透出了一丝鱼肚白的微光。
海面上笼罩的浓雾,也渐渐被晨风吹散了些。
又有几批探子从不同的方向狼狈地逃回岛上,他们带来的消息如出一辙,无一例外都是在陵海城及其周边被三郎君麾下的追兵撵得无处容身。
面对这接二连三的失败,刘怀彰的脸上却并未流露出太多失望或愤怒。
他只是平静地听完所有汇报,然后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下达了新的命令。
“收拾东西,不必再试了。”
他的声音在清晨的海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崔三郎已将陵海城变成了铁桶,我们再耗下去也无济于事。传令下去,全员准备开拔,去洞海区。”
洞海区,那是南境有名的三不管地带,海匪啸聚,地形复杂,官府势力向来难以深入。
他们,要去那里执行b计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