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为桥,纸做舟,渡那冤魂不渡愁。”
“生前债,死后勾,一曲唢呐万事休。”
——归墟城童谣,《渡魂》
江眠体内爆发的并非纯粹的光或热,而是一种色彩的坍塌,规则的哀鸣。灰烬力场以前所未有的强度扩张,所过之处,那些扑来的纸人动作骤然僵滞,它们脸上诡异的笑容像是被无形的橡皮擦去,鲜艳的纸衣迅速褪色、发脆,继而如同经历了千百年时光侵蚀般,化作簌簌飘落的飞灰。缠绕而上的规则锁链,在触及这片绝对“否定”的领域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寸寸断裂,消散于无形。
那支蕴含诅咒、直刺眉心的纸鸢,在距离江眠额前不足三寸的地方,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叹息之墙,速度骤减,纸质的躯体上迅速爬满灰色的斑驳,最终“噗”的一声,轻飘飘地解体,化作一小撮毫无灵性的灰烬落下。
“不可能!”纸嫁婆那尖细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惊骇与难以置信,“你……你怎能如此轻易瓦解‘喜煞’规则?!这非蛮力,这是……规则的层面……”
江眠站在一片飘散的纸灰中央,混沌色的长发无风自动,周身缭绕着如同余烬般的灰色气流。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那是强行催动本源、甚至不惜让两股相斥力量在体内剧烈冲突的代价。但她的眼神,却亮得骇人,那是一种摒弃了所有犹豫、所有软弱、甚至部分人性的,纯粹的疯狂与冷静交织的光芒。
“破纸烂木,也妄谈规则?”江眠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直接敲打在灵魂之上,“你的‘契约’,你的‘操控’,在我眼中,与这满地的灰烬无异。”
她抬起手,并非指向纸嫁婆,而是指向这整个诡异空间的深处,那口贴着硕大“囍”字的纸棺材。“你觊觎我的身躯,作为载体。很好,那我便给你……‘看’一看,你能否承载得起!”
话音未落,江眠眉心那一点融合了“心核泪”的金芒骤然炽盛,与她引动的更深层“寂”之本源强行交融!这不是平衡,而是一种极其危险的、短暂的“共鸣”!一股更加诡异、更加不可控的力量波纹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
这一次,影响的不仅仅是纸人,而是整个纸嫁阁的“存在”本身!
红色的幔帐开始褪色、腐朽,纸扎的家具器物发出吱呀的哀鸣,开始扭曲、变形。空间的结构变得不稳定,仿佛一幅被水浸湿的画卷,色彩和轮廓都在融化、流淌。那些静止的迎亲、拜堂场景,如同卡顿的影像,开始闪烁、错乱,新郎新娘的面孔时而变成空白,时而变成其他惊恐扭曲的陌生脸孔,甚至偶尔会闪过一两个江眠记忆中模糊的片段——青林镇的雨,萧寒带笑的眼睛……
“住手!快住手!”纸嫁婆尖叫起来,她赖以存在和施展力量的“规则场域”正在被江眠以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方式污染、破坏!“你在撕裂这里的根基!你会把我们都放逐到无序的夹缝中去!”
夜魅撑起幽蓝的火焰护住李微和忘幽,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她意识到,江眠并非简单地爆发力量,而是在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强行解析、甚至“篡改”此地的底层规则!这需要何等疯狂的心志和对自身力量何等残酷的驾驭?
“根基?夹缝?”江眠低笑着,嘴角溢出一缕灰色的血迹,那是力量反噬的征兆,但她毫不在意,“那不是正好吗?这虚假的喜庆,这被安排的命运,本就该彻底埋葬!”
她的目标,自始至终都异常清晰。寻找萧寒是表象,验证真相是过程,而撕碎这一切令人作呕的操控与算计,才是她内心深处最炽烈的渴望!哪怕代价是自身的崩解!
就在整个纸嫁阁即将彻底瓦解,空间乱流开始显现的刹那——
那口一直被忽视的纸棺材,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棺材板上那鲜红的“囍”字,如同活物般蠕动,颜色变得越来越深,最终竟化作粘稠的、仿佛刚刚流淌出的鲜血!一股与纸嫁阁阴柔诡谲气息截然不同的、更加深沉、更加怨怼、带着强烈水汽与阴冷的力量波动,从棺材内部弥漫开来!
“怎么回事?!”纸嫁婆墨迹般的眼睛瞪得溜圆,显然这变故也超出了她的预料,“这口‘怨棺’……老身明明还未曾……”
轰!
棺材盖被一股巨力从内部撞开!
没有预想中的萧寒,也没有任何实体。棺材内部,是一片粘稠的、翻滚的黑暗,浓郁得化不开的水腥味扑面而来。而在那黑暗之中,缓缓地,升起一座桥的虚影。
那是一座由森森白骨搭建而成的桥,桥身扭曲,骨节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桥下并非流水,而是涌动着无数痛苦挣扎、无声嘶嚎的虚幻魂影。桥的对面,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迷雾,隐约可见一座破败古镇的轮廓,细雨霏霏,檐角挂着白色的灯笼。
一座……骨桥虚影!连接着未知的彼岸!
“这是……‘渡魂桥’的投影?!”纸嫁婆失声惊呼,声音中充满了恐惧,“谁的执念……竟然能将‘那边’的景象投射到此地?!这口棺材里……装的不是普通的怨魂!”
江眠瞳孔骤缩。那座古镇的轮廓,那阴雨的气息……给她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与青林镇有几分相似,却又更加古老、更加死寂。而那座骨桥,更是让她灵魂深处传来一阵悸动。
是“他”吗?是那个“坐标”留下的痕迹?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就在所有人被这异象吸引的瞬间,那骨桥虚影猛然释放出强大的吸力!目标并非纸嫁婆,也非夜魅等人,而是——刚刚爆发完毕,正处于力量真空和反噬状态的江眠!
“来吧……来吧……”一个缥缈、阴冷,带着水汽回音的声音,仿佛从桥的彼岸传来,直接响彻在江眠的脑海,“归……来……”
江眠本就虚弱,被这突如其来的、针对灵魂本源的吸力一扯,身形顿时不稳,朝着那棺材口的黑暗与骨桥虚影跌去!
“江眠!”夜魅反应极快,幽蓝火焰化作锁链卷向江眠的腰肢。李微也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拉。
然而,那吸力太过诡异强大,夜魅的火焰锁链在触及棺材口黑暗的瞬间,竟如同被冻结般熄灭!李微更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摔倒在地。
“不……不对……”江眠在失控下坠的过程中,混沌色的瞳孔中疯狂稍褪,极致的冷静重新占据上风。她死死盯着那骨桥和桥后的古镇虚影。
这感觉……不像是萧寒!萧寒的气息,无论是温暖还是后来的诡异,都带着一种“人”的基底,或者说,“拟人”的精致。而眼前的这股力量,更加原始,更加浑浊,充满了水底淤泥的腥臭和万千亡魂的 collective 怨念!
这不是那个作为“坐标”的萧寒!这是一个……更古老、更可怕的陷阱!纸嫁婆的陷阱或许只是第一层,而这口棺材,这骨桥,才是隐藏更深的杀机!
是谁?是谁布下的?锁芯?司命?还是……其他隐藏在幕后的存在?
电光火石间,江眠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被对真相的执念和内心的疯狂驱使,强行冲击纸嫁阁,却意外触发了某个连纸嫁婆都可能不知情的、更加危险的“机制”!
现在不是硬抗的时候!
在这生死一线的关头,江眠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定。她没有徒劳地抵抗那股吸力,反而……顺着吸力的方向,猛地一蹬脚下即将彻底崩碎的地面,主动加速,如同一支离弦之箭,射向了那棺材内部的黑暗与骨桥虚影!
同时,她用尽最后的力量,将两缕凝练到极致的灰烬本源,并非打向骨桥,而是甩向了身后的夜魅和李微!
“接着!离开这里!”
她的声音在空间乱流的呼啸中几乎微不可闻。
夜魅下意识地接住那两缕冰冷沉寂的本源之力,愣住了。李微也目瞪口呆。
江眠这是……在交代后事?还是在托付什么?
下一刻,江眠的身影彻底被棺材口的黑暗吞没。那骨桥虚影发出一阵满足般的嗡鸣,连同其后的古镇景象,迅速淡化、消失。失去了目标的吸力骤然消失,那口纸棺材也“嘭”的一声合拢,恢复了原状,只是上面的“囍”字,颜色变得愈发暗红近黑。
几乎在江眠消失的同时,整个纸嫁阁发出了最后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彻底崩塌、瓦解!无数的纸灰、碎片被卷入狂暴的空间乱流,消失无踪。
夜魅和李微,以及一直沉默的忘幽,在最后关头,被江眠那两缕本源之力形成的微弱力场包裹着,险之又险地被抛出了崩溃的核心,落在了外面相对稳定的废墟街道上。
看着身后那片彻底化为混沌、逐渐被归墟城自身规则修复的空间区域,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夜魅握紧了手中那两缕冰冷的灰烬本源,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江眠最后那主动赴“死”般的决绝,以及这看似托付的举动……她到底想做什么?那骨桥之后,又是什么?
李微瘫坐在地,大口喘着气,脸上毫无血色,喃喃道:“她……她是不是……回不来了?”
忘幽怀中的古镜,镜面上的裂纹更多了,几乎要彻底碎裂。镜中的迷雾剧烈翻滚,最终指向骨桥虚影消失的方向,然后,镜面猛地一暗,所有的灵光都沉寂了下去。
……
冰冷,刺骨的冰冷。
无边无际的黑暗,带着浓郁的水汽和淤泥的腥味。
江眠感觉自己正在不断下坠,仿佛沉入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意识在模糊与清醒间徘徊,身体的力量几乎被抽空,只有眉心的那点微热和体内残存的寂灭本源,维持着她最后的存在感。
不知过了多久,下坠感终于停止。
她落在了一片湿冷、泥泞的地面上。
挣扎着抬起头,江眠发现自己身处一条狭窄、幽深的街道。天空是永恒的灰暗,看不到日月星辰,只有压抑的云层低垂。细雨无声地飘洒,带着浸透骨髓的寒意。街道两旁是歪歪扭扭的古老建筑,青黑色的墙面上长满了滑腻的苔藓,檐下挂着白色的灯笼,里面燃烧着豆大的、惨绿色的鬼火。
空气中弥漫着河水腥气、纸钱燃烧的味道,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熟悉的唢呐声,吹奏着不成调的、哀戚的曲子。
这里不是青林镇,但这里的氛围,与青林镇那场冥婚时的感觉,同出一源,却又放大了十倍、百倍!一种更原始、更绝望的死寂。
她强撑着站起身,环顾四周。街道的尽头,隐约可见一座桥的轮廓。
那座桥……由森森白骨垒砌而成,与她之前在纸嫁阁棺材里看到的虚影一模一样!
骨桥!
而此刻,在骨桥的桥头,立着一个人影。
那人背对着她,身形挺拔,穿着一身看似朴素、却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现代装束——正是萧寒平日里最爱穿的那件深色外套。
江眠的心脏猛地一缩!是……他?
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那个人影缓缓地,转过了身。
雨水打湿了他的黑发,贴在他苍白的额头上。他的面容,依旧是江眠记忆中最深刻的那副模样,俊朗,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
然而,当江眠对上他那双眼睛时,一股比这阴雨更加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
那不是萧寒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温情,没有纠结,甚至没有后来那种诡异的疯狂。里面只有一片……空洞的死寂,以及一种仿佛俯瞰蝼蚁般的、非人的漠然。更可怕的是,江眠能感觉到,这具躯体内部,涌动着一股与周围环境同源、却更加精纯、更加庞大的……水腥气与怨力!
他不是萧寒!
或者说,他不是她认识的那个“萧寒”!
“萧寒”看着她,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开一个僵硬的、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
“你终于……来了。”
他的声音,与之前在纸嫁阁听到的、呼唤她“归来”的那个阴冷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我等你……很久了。”
江眠站在冰冷的雨水中,看着那个顶着萧寒皮囊的、未知的存在,混沌色的瞳孔深处,那刚刚压下去的疯狂火焰,再次无声地燃烧起来。
原来,所谓的“坐标”,所谓的“置换”,背后隐藏的,是这样一个……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