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眼真,右眼假,镜里镜外都是诈。”
“往前走,莫回头,回头就见镜中囚。”
——归墟城童谣,《镜狱》
司命领域那浩瀚的星海与水镜,在江眠眼中逐渐淡去,如同褪色的油画。她“行走”的方式并非移动,更像是对周围空间的“否定”与“重构”。一步踏出,星光路径在她脚下瓦解,下一步,已置身于一片光怪陆离的混沌之中。
苏玉衡紧随其后,感觉像是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拽,周围的景象飞速流转、破碎又重组,最终定格。
他们站在了一条……街道上。
这条街道看似与归墟城其他破败的区域无异,残垣断壁,弥漫着衰败的气息。天空依旧是那片令人压抑的暗红。但仔细看去,一切都透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
街道两旁的建筑,并非由砖石垒砌,而是由无数面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镜子构成。这些镜子有的完整清晰,映照出江眠和苏玉衡的身影;有的布满裂纹,将他们的影像割裂成扭曲的碎片;有的则蒙着厚厚的灰尘,只能映出模糊的轮廓;更有甚者,镜面如同水银般流动,映照出的并非当前的景象,而是某些一闪而过的、陌生的记忆片段或是完全无法理解的扭曲色块。
空气中听不到归墟城常有的喧嚣厮杀,只有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的嗡鸣,像是无数面镜子在同时震动。偶尔,会从某面镜子深处传来一声压抑的哭泣,或是一阵癫狂的笑声,旋即又消失不见,让人怀疑是否是错觉。
这里的光线也极其怪异。并非来自天空,更像是从无数镜面中反射出来的,交织成一片没有源头的、令人眩晕的惨白光芒,将所有人的影子拉长、分裂,投射在更多的镜面上,形成无穷无尽、真假难辨的影像回廊。
这就是司命指引的“镜中世界”?那个萧寒(或者说,那个“镜像”)可能藏身的地方?
“此地……规则诡异。”苏玉衡眉头紧锁,星纹长剑已悄然出鞘半寸,清冽的星光在他周身形成一道屏障,试图抵御那无孔不入的镜面嗡鸣和诡异光线。但他发现,自己的星光在这片空间似乎受到了某种压制,变得晦暗不明,连他映在镜中的影像,都显得有些模糊扭曲。“我的神识受到极大干扰,无法及远。”
江眠没有回应。她只是静静地站着,那双归墟般的瞳孔缓缓扫视着这片由镜子构成的牢狱。她的感知与苏玉衡不同。她并未感到压制,反而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怪异熟悉感。
这里的“虚假”,这里的“映射”,这里的“扭曲”,从某种意义上说,与她体内那融合了“寂灭”(否定真实)与“水怨”(沉沦幻象)的力量,隐隐契合。她能感觉到,无数细碎的、充满恶意的“视线”,正从那些镜子深处投射出来,窥探着他们这两个闯入的“异物”。
但这些视线在触及她周身那层无形的、内敛的灰暗力场时,都如同撞上礁石的浪花,悄然粉碎,被湮灭殆尽。
“他在这里。”江眠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那低沉的镜鸣。她的目光锁定在街道深处,一面格外巨大、边缘镶嵌着扭曲青铜花纹的落地镜上。那面镜子相对干净,镜面光滑,映照出的却不是当前的街景,而是一条向下延伸的、布满更多镜面的旋转阶梯,深不见底。
她能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却与她命运线死死纠缠的“镜像”气息,正从那个方向传来。那气息充满了悲伤、混乱,以及一种……饥饿感。
“小心陷阱。”苏玉衡提醒道,他本能地觉得那面镜子是一个诱饵。
“陷阱?”江眠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残酷,“我就是来踏平陷阱的。”
她不再犹豫,径直朝着那面巨大的落地镜走去。步伐平稳,仿佛行走在自家的庭院。所过之处,两旁镜面中那些窥视的、充满恶意的影像,如同被灼烧般发出无声的尖叫,迅速模糊、消散。
苏玉衡深吸一口气,紧随其后,星光剑气含而不发,警惕着任何可能从镜中发起的攻击。
就在江眠即将走到那面巨大落地镜前时,异变陡生!
她身旁一面原本映照着她侧影的、布满裂纹的镜子,突然“咔嚓”一声,镜面彻底碎裂!但碎裂的镜片并未落下,而是悬浮在半空,每一片碎镜中都映照出江眠的一个局部——眼睛、嘴唇、手指、衣角……然后,这些局部影像猛地从镜片中“挣脱”出来,化作数十个残缺不全、如同破碎玩偶般的“江眠”,尖叫着、扭曲着,从四面八方扑向真正的江眠!
它们没有实质的攻击力,但它们的触碰,却带着一种强烈的、试图将人“同化”入镜中世界的规则之力!
与此同时,前方那面巨大的落地镜中,那条向下的旋转阶梯影像猛然扩大,仿佛一个张开的巨口,散发出强大的吸力,要将江眠吞噬进去!
“镜魇!”苏玉衡低喝一声,星光剑气如瀑般斩出,将靠近他的几个破碎影像斩灭。但他的剑气在触及那些影像时,感觉像是斩在了空处,力量被分散、折射,效果大打折扣。
江眠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内外夹击,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她甚至没有去看那些扑来的破碎影像,只是抬起右手,对着那面散发出吸力的巨大落地镜,凌空轻轻一按。
没有声音,没有光芒爆发。
但那面巨大的落地镜,连同其中那条旋转阶梯的影像,如同被投入烈火的冰块,从中心开始,无声无息地融化、坍缩,最终化作一小滩闪烁着微光的银色液体,滴落在地,迅速蒸发消失。
那强大的吸力也随之戛然而止。
而周围那些扑来的破碎影像,在失去落地镜作为“源头”支撑后,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动作瞬间僵滞,然后纷纷溃散,重新变回毫无生气的碎镜片,“哗啦啦”掉落一地。
整个过程,不过呼吸之间。
江眠甚至没有停下脚步,她踏过那滩正在蒸发的银色液体,走到了原本落地镜所在的位置。那里现在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通往地下的幽深洞口,洞壁依旧是由无数镜子构成,向下延伸,深不见底。
“跟紧。”江眠回头看了苏玉衡一眼,那眼神淡漠,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粒尘埃。
苏玉衡心中凛然。江眠对力量的运用,更加收发由心,也更加……恐怖了。她似乎能直接“否定”这片镜狱空间的部分规则。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那镜壁通道,向下而行。
通道内更加昏暗,只有镜壁自身反射出的、交织混乱的微弱光芒。脚下的阶梯也是由镜子铺就,光滑得令人心悸,每一步都需要极度小心。两侧和头顶的镜壁中,无数个“江眠”和“苏玉衡”的影像跟随着他们,动作却并非完全同步,有的在狞笑,有的在哭泣,有的则用空洞的眼神死死盯着他们,仿佛在等待着他们坠入深渊的那一刻。
低语声、哭泣声、尖笑声在通道内回荡,越来越清晰,试图钻入人的脑海,混淆神智。
苏玉衡不得不紧守心神,依靠星光本源抵抗这股精神侵蚀。他看向前方的江眠,她依旧步履平稳,仿佛那些混乱的杂音和扭曲的影像对她毫无影响。她的背影在无数破碎镜像的映照下,显得愈发孤绝、诡异,不像求救者,更像是一位走向王座的……毁灭君主。
下行似乎永无止境。周围的镜壁开始出现变化,不再仅仅映照他们的身影,开始闪现出一些模糊的场景碎片——
青林镇那场冥婚的雨夜……
萧寒(那个镜像)时而温柔时而扭曲的面容……
纸嫁阁诡异的喜堂……
忘川镇沸腾的怨魂之河……
溟姬那覆盖着黑色鳞片的巨爪……
这些属于江眠记忆和经历的场景,被镜子以扭曲、割裂的方式呈现出来,如同一次次残酷的回顾,试图冲击她的心防。
江眠的目光扫过这些影像,那双归墟般的瞳孔,没有任何波澜。这些痛苦、背叛与疯狂,早已被她咀嚼、消化,成为了她力量的一部分,而非弱点。
终于,在仿佛穿越了无数重虚假与真实的边界后,他们抵达了通道的尽头。
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巨大的、球形的镜殿。
殿宇的穹顶、四壁、地面,全部由光滑如水的镜面构成。这里没有外界那种惨白的光线,光源来自于镜殿中央——那里悬浮着一面古朴的、边缘缠绕着枯藤的青铜古镜。
古镜散发出柔和而稳定的清辉,照亮了整个镜殿,也驱散了之前通道中那种令人不适的混乱感。
而在那青铜古镜之下,背对着他们,跪坐着一个身影。
他穿着萧寒常穿的那件深色外套,身形挺拔,黑发略显凌乱。仅仅是这样一个背影,就让江眠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停顿了百分之一秒。
苏玉衡也屏住了呼吸,手握紧了剑柄。
那身影似乎感应到了他们的到来,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是萧寒的脸。
依旧是那副俊朗的轮廓,带着挥之不去的忧郁气质。
然而,当江眠看清他的“眼睛”时,一股比镜殿本身更加深沉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
那不是人类的眼眸。
那是一双……完全由细碎的镜面构成的瞳孔!
无数微小的镜面在他的眼眶中旋转、折射,映照出江眠的身影,映照出苏玉衡,映照出整个镜殿,但那映照出的影像,全都是颠倒、扭曲、支离破碎的!
这双“镜子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温情,没有了后来的疯狂,只剩下一种冰冷的、非人的、仿佛在解析一切的漠然。
他看着江眠,那双镜面瞳孔中无数个破碎的“江眠”也同时回望着她。
一个平静的,带着多重回音,仿佛由无数个声音叠加而成的话语,在镜殿中响起:
“你来了……”
“……来吞噬我吗?”
“……我的……本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