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五月二十三日，太原城
城墙上，蔡懋德的身影显得格外孤独。
他今年五十三岁，须发半白，原本挺拔的身躯因为连日的劳累而佝偻。他是崇祯十二年被任命为山西巡抚的，两年来，为了守住这座城，他已经耗尽了所有心力。
大人，粮仓那边来报。副将张应元走上城墙，粮食还剩一千三百石，按照现在的配给标准，只够七天了。
蔡懋德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城下的清军大营。
五千清军，把太原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不急着攻城，只是围困，像猫戏老鼠一样，等着城内的粮食耗尽。
护国府那边……张应元试探着问。
别提了。蔡懋德苦笑一声，他们自己都损失惨重，哪还有余力救咱们？
五天前，他收到了护国府送来的三千石粮食。那是卢象升能挤出来的全部了。但三千石粮食，对于城内一万守军和五万百姓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朝廷那边……
朝廷？蔡懋德冷笑，本官给陛下上了八封奏章，没有一封回音。陛下早就放弃太原了。
张应元低下头，不敢再说。
蔡懋德又在城墙上站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才转身离开。
五月二十五日，太原城内
街道上，已经见不到几个行人了。
店铺早就关门了，因为没有粮食可卖。百姓们躲在家里，啃着树皮草根，等待不知何时会到来的结局。
城北的一座大宅里，几个穿着绸缎的商人正在密谋。
太原守不住了。一个胖商人低声说，粮食再有五天就吃光了。到时候城破，清军入城，咱们都得死。
那怎么办？另一个尖嘴猴腮的商人问。
献城。胖商人眼中闪过一丝狠毒，咱们去找清军，说愿意做内应，打开城门。清军入城后，咱们就是功臣，还怕没有富贵？
这……这是投降啊！有人犹豫。
投降怎么了？胖商人冷笑，朝廷连援军都不派，凭什么要咱们陪着送死？再说，清国现在势大，说不定将来就是天下之主。咱们早点投靠，还能混个好前程。
可是蔡大人那边……
哼，蔡懋德那个腐儒，只知道忠君报国。他想死，咱们可不想！
几个商人商议定了，决定趁夜色偷出城去，联络清军。
但他们没想到，这番话被一个路过的士兵听到了。
五月二十六日，巡抚衙门
什么？有人要献城？蔡懋德听到报告，勃然大怒。
正是。千总李成禀报道，属下的一个士兵昨夜路过城北王家大院，听到里面有人密谋献城。其中为首的是粮商王大富。
王大富！蔡懋德咬牙切齿，本官前些日子还让他开仓放粮救济百姓，他倒好，不但囤积居奇，哄抬粮价，现在还要献城投敌！
大人，现在怎么办？张应元问。
蔡懋德斩钉截铁，立刻派人去王家，把这些叛徒都抓起来！
遵令！
半个时辰后，王大富等五个商人被押到了衙门。
蔡懋德坐在堂上，冷冷地看着这些平日里油头粉面、现在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商人。
王大富，你可知罪？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不知道犯了什么罪啊！王大富拼命磕头。
不知道？蔡懋德冷笑，你昨夜在家中密谋献城投敌，还敢说不知道？
王大富脸色煞白：大人……小的……小的是被逼无奈啊！城里没粮了，再守下去都得饿死！小的也是想活命啊！
活命？蔡懋德站起身，怒道，你要活命，可以！本官可以放你出城。但你要献城投敌，那就是卖国求荣，是叛徒！
大人，真的守不住了啊！王大富哭喊道，朝廷不派援军，护国府也帮不了，咱们守在这里就是等死！与其被清军屠城，不如早点投降，还能保住一条命！
放肆！蔡懋德一拍惊堂木，本官守太原两年，就是为了保护这方百姓！现在城池危急，正是需要同心协力的时候，你们这些败类却要献城卖国！
来人！把他们拉下去，立即斩首，首级挂在城墙上示众！
大人不能啊！王大富拼命挣扎，小的有钱！小的家里还有一千石粮食！只要大人饶命，小的全部献出来！
蔡懋德愣了一下：你说什么？你家里有一千石粮食？
是啊！是啊！王大富以为有了生机，赶紧说，小的家里的地窖里藏着一千石粮食！只要大人饶命，小的全部拿出来！
蔡懋德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好啊！城里的百姓饿得啃树皮，你却藏着一千石粮食！本官之前让你开仓放粮，你说没有存粮了，原来都藏起来了！
你不仅是叛徒，还是奸商！
拉下去！全部斩首！抄家！把那一千石粮食全部充公！
大人饶命啊——
五个商人的哀嚎声渐渐远去。
蔡懋德重新坐下，对张应元说：立刻派人去抄王大富的家，把粮食运出来。另外，查一查城里还有没有这样的奸商，都给本官查出来！
遵令！
五月二十八日，太原城墙
这天下午，城墙上突然传来骚动。
有士兵发现，清军大营里升起了炊烟，而且传来阵阵肉香。
他们在吃肉！一个士兵咽着口水说。
别看了。另一个老兵说，清军粮草充足，咱们羡慕也没用。
可咱们已经三天没吃饱饭了……
闭嘴！再说这种动摇军心的话，小心挨军棍！
但不管怎么呵斥，士兵们的士气确实在一天天下降。
张应元找到蔡懋德：大人，士兵们已经开始抱怨了。抄了王大富家的粮食后，咱们还能撑五天，但五天之后……
蔡懋德沉默良久，才说：传本官的命令，把粮食分成两份。一份给士兵，保证他们有力气守城。另一份给百姓，让他们至少不至于饿死。
大人，这样的话，咱们只能再撑三天了。
三天就三天。蔡懋德苦笑，也许三天之内，会有奇迹发生呢？
但他心里明白，不会有奇迹了。
五月三十日，太原城外
夜色深沉，一个人影悄悄从城墙上用绳子滑了下来。
他是守城的一个千总，叫刘奇。这些天城内的困境让他动摇了，他决定投靠清军。
他摸黑来到清军大营外，对着哨兵喊道：我是太原守军的千总刘奇，我要见你们的将军！我有重要情报！
很快，他被带到了清军主将面前。
留守太原的清军将领叫博木博果尔，是个三十多岁的八旗将领。他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刘奇，冷冷问道：你说你有重要情报？
刘奇连忙说，城内粮食已经耗尽，最多还能撑两天。士兵们已经人心涣散，只要将军发起进攻，太原城必破！
博木博果尔点点头：还有呢？
城北有一段城墙，因为连日被火炮轰击，已经有了裂缝。那里防守薄弱，只要从那里进攻，很容易攻破！
小人愿意做内应！到时候小人打开城门，放大军进城！
博木博果尔笑了：很好。你想要什么？
刘奇咽了咽口水：小人不敢奢求，只求将军攻城后，能饶小人一命，给小人一个富贵……
没问题。博木博果尔挥手，来人，给他一百两银子，让他回城去。告诉他，明天我军攻城，他只要打开城门，本将军保他荣华富贵。
谢将军！谢将军！
刘奇拿着银子，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等他走后，博木博果尔对副将说：明天准备攻城。这个汉狗倒是送来了好消息。
将军，真要给他富贵？副将笑道。
给他？博木博果尔冷笑，等攻破城池后，第一个杀的就是他。背主求荣的败类，留着何用？
六月初一，太原城
清晨，一阵急促的鼓声打破了城内的宁静。
清军攻城了！
快！上城墙！
蔡懋德披上盔甲，登上城墙，只见城外黑压压的清军正在列阵。
五千清军，推着云梯、投石机、攻城车，缓缓向城墙逼近。
准备迎战！蔡懋德大声下令。
守军们拿起弓箭、长矛，在城墙上列队。但蔡懋德能看到，这些士兵的脸上都是菜色，有的人连站都站不稳了。
饿了太久，他们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清军开始攻城。
火炮轰鸣，炮弹砸在城墙上，砖石飞溅。投石机抛出的巨石砸在城墙上，震得整座城墙都在颤抖。
守军拼命还击，弓箭如雨，射死了一批又一批的清军。
但清军人多势众，而且粮草充足，士气高昂。
很快，云梯搭上了城墙，清军开始攀爬。
放箭！
推倒云梯！
守军拼命阻挡，但他们实在太虚弱了。
城北那段被炮击损坏的城墙，终于在一轮炮击后轰然倒塌，露出一个巨大的缺口。
不好！城墙塌了！
清军从缺口处蜂拥而入。
蔡懋德立刻率领预备队赶往城北：跟本官来！堵住缺口！
一场惨烈的肉搏战在缺口处展开。
蔡懋德虽然年过五旬，但此刻却奋勇当先。他手持长刀，亲自上阵，砍翻了好几个清军。
太原是大明的土地！休想让尔等踏入！
他的怒吼激励了守军，士兵们拼死抵抗，硬生生把清军挡在了缺口外。
但就在这时，城门方向传来喊杀声。
不好！城门开了！
原来，千总刘奇趁着战斗混乱，带着几十个心腹打开了城门。
清军从城门涌入。
完了……张应元脸色惨白。
蔡懋德望着城门方向涌入的清军，知道大势已去。
他回头看着身边还在战斗的士兵们，这些人有的是老兵，跟了他两年；有的是新兵，才入伍几个月。但此刻，他们都在拼死作战。
兄弟们！蔡懋德高声道，太原守不住了！
士兵们都看向他。
本官无能，没能守住太原，对不起朝廷，对不起百姓，也对不起你们！
现在，城已破，清军马上就要杀过来了。
本官不强求你们送死。想活命的，放下武器投降，本官不怪你们。你们都是好儿郎，能陪本官守城到现在，已经仁至义尽了。
但本官是朝廷命官，受皇恩数十年，不能投降。
所以，本官要战死在这里。
愿意跟本官一起战死的，随本官杀出去！不愿意的，本官放你们走！
话音落下，竟然没有一个人离开。
张应元上前一步：大人，末将跟了您两年，您待末将如兄弟。今天，末将陪您一起！
末将也是！
末将也是！
一个接一个的士兵站了出来，竟然有三百多人。
蔡懋德的眼眶红了：好！既然如此，那咱们就让这些鞑子知道，大明的男儿是什么样的！
三百多人，向着城内涌入的清军冲去。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
三百人，对五千清军。
但这三百人，却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
他们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所以打得格外凶悍。每个人都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拼死杀敌。
蔡懋德冲在最前面，长刀挥舞，连续砍倒七八个清军。
张应元紧跟在他身边，一枪刺穿一个清军的胸膛，然后被另一个清军从背后砍中，倒在了地上。
张兄弟！蔡懋德悲呼一声。
大人……小心……张应元吐血，保重……
说完，他头一歪，死了。
蔡懋德双眼通红，继续向前冲杀。
但清军实在太多了。
三百人，很快变成两百人，一百人，五十人……
最后，只剩下蔡懋德一个人还站着。
他浑身是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长刀已经砍断了，他就捡起地上的长矛继续刺杀。
来啊！鞑子！他怒吼着，本官是大明山西巡抚蔡懋德！想杀本官，就过来！
清军围了上来，但没有人敢上前。
这个明朝的官员，展现出了让他们胆寒的勇气。
博木博果尔策马而来，看着浑身是血却依然挺立的蔡懋德，眼中闪过一丝敬意。
蔡懋德，本将军佩服你。他用生硬的汉语说，投降吧，本将军保你性命。
蔡懋德啐了一口血沫，鞑子也配让本官投降？
本官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
要杀要剐随便，但休想让本官屈膝！
博木博果尔摇了摇头：可惜了。
他挥了挥手：射死他。
十几个清军弓箭手弯弓搭箭。
蔡懋德闭上眼睛，脸上露出笑容：陛下……微臣尽忠了……
嗖嗖嗖！
十几支箭射中了蔡懋德的身体。
他缓缓倒下，倒在了太原城的土地上。
这位守城两年、最终战死的明朝官员，终于可以安息了。
六月初三，太原城内
城破后的太原，陷入了地狱。
清军入城，开始了烧杀抢掠。
街道上到处是哭喊声，店铺被砸开，财物被抢走，房屋被烧毁。
一些反抗的百姓被当场杀死，鲜血染红了街道。
那个献城的千总刘奇，刚拿到清军许诺的赏银，就被博木博果尔一刀砍了。
叛主求荣的败类，也配活着？博木博果尔冷冷地说。
清军在城里烧杀了三天，抢走了大量财物，屠杀了上千反抗的百姓。
五万城内百姓，大部分都逃往了乡下或者护国府方向。
太原，这座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古城，沦陷了。
六月初五，护国府
卢象升收到太原陷落的消息，沉默了很久。
蔡懋德战死了？他问。
傅青主答道，护国公，据探子回报，蔡大人率三百人拼死抵抗，无一投降，全部战死。蔡大人的尸体，被清军草草埋葬在城外。
卢象升闭上眼睛，良久才说：为蔡大人立牌位，供奉在忠烈祠。他是忠臣，是条汉子。
遵命。
太原城内情况如何？
清军烧杀三日，屠杀百姓上千人。现在城内已经平静，清军留了三千人驻守，博木博果尔带着两千人北返代州了。
卢象升睁开眼：也就是说，清军暂时不会南下了？
是的。诸葛青云说，据情报，阿济格准备撤回关外过冬，明年春天再来。清军这次南下，虽然占了太原，但损失也不小，而且粮草消耗太大，需要休整。
那李自成那边呢？
李自成正在河南扫荡明军，暂时也顾不上山西。
朝廷呢？
朝廷……诸葛青云苦笑，崇祯皇帝对太原失守大怒，但却没有派兵收复的意思。反而在找替罪羊，已经把几个官员革职查办了。
卢象升点点头：也就是说，咱们至少有三个月的喘息时间。
正是。
卢象升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看着太原的位置。
太原失守，对护国府来说，既是坏事，也是好事。
坏事是，山西门户大开，清军随时可以南下威胁太行山。
好事是，清军暂时满足，给了咱们时间发展。
他转头看向众人：接下来三个月，是咱们的关键期。秋收、建设、练兵，一样都不能松懈。
等秋收完成，粮食充足，咱们才有底气应对下一轮的挑战。
诸位，从现在起，全力发展！
遵命！
六月初六，京师紫禁城
崇祯皇帝坐在龙椅上，脸色铁青。
太原失守，蔡懋德战死。他咬牙切齿，朕的江山，就这么被这些废物守丢了！
王承恩小心翼翼地说：陛下，据奏报，蔡大人是拼死抵抗，无一人投降……
拼死抵抗有什么用？城还是丢了！崇祯怒道，朕要的是结果，不是忠臣的死讯！
他猛地站起来，在殿内踱步：太原丢了，山西门户大开。清军随时可以南下，威胁京师！
而且，卢象升那个叛逆，居然趁机坐大！
陛下，杨嗣昌上前，太原虽失，但清军损失也不小。据探报，他们短期内不会再南下。咱们可以利用这段时间，重整兵马，来日收复失地。
收复？崇祯冷笑，拿什么收复？朕的府库都快空了，哪有钱养兵？
他又想到什么，转头问：卢象升那边，有什么动向？
据锦衣卫密报，杨嗣昌说，护国府在太原战役中损失惨重，现在正在休整。而且他们的财政也很紧张，府库几乎见底。
崇祯的眼睛亮了：也就是说，他们现在也很虚弱？
正是。
崇祯露出笑容，既然如此，朕就等他们更虚弱一些，再动手！
传朕旨意，让各地巡抚、总兵，密切监视卢象升的动向。一有机会，立刻上报！
朕迟早要灭了这个叛逆！
六月初七，河南开封
李自成坐在大帐里，听着牛金星的汇报。
闯王，太原已经被清军攻破了。
李自成放下酒杯，蔡懋德呢？
战死了。牛金星说，听说是率三百人拼死抵抗，无一投降。
李自成沉默片刻，叹了口气：蔡懋德是条汉子。可惜，忠于错误的主子。
那卢象升呢？
护国府在太原战役中损失惨重，现在正在休整。牛金星说，不过，据探报，他们正在大力发展经济，开盐池、制糖、炼铁，搞得有声有色。
李自成笑了：这个卢象升，确实不一般。打仗虽然输了，但建设搞得不错。
闯王，咱们要不要趁机进攻山西？
不急。李自成摇头，先拿下河南全境，稳固后方。山西的事，等明年再说。
而且，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意，卢象升和朝廷、清军都是敌人。让他们先斗，咱们坐收渔利。
六月初八，太行山，护国府
卢象升站在城墙上，望着远方的群山。
夏日的太行山，草木葱茏，一派生机。
再过三个月，秋收就要开始了。
这三个月，是护国府最宝贵的发展期。
他回头看着城内，百姓们在街道上忙碌，工坊里传来打铁声，学堂里传来读书声。
一切都在有序地进行着。
虽然太原失守，虽然护国府四面受敌，但只要护国府的人民还在，只要这里还有希望，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护国府，卢象升自言自语，不会倒下。
总有一天，某会让这片土地上的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
总有一天，某会把侵略者，全部赶出去。
这是某的承诺。
远处，夕阳西下，晚霞染红了半边天。
新的挑战还在后面，但至少现在，护国府有了喘息的机会。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