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临离开后没多久,苏郁就带着一大堆的东西来到了延庆殿。帐帘被风掀起时,苏郁刚踏进门,素色常服下摆扫过门槛的积雪,留下浅淡的湿痕。她将沾着雪渍的食盒往榻边小几上一放,没顾得上拂去肩头的雪沫,目光先落在端妃缠满纱布的手腕上。方才卫临在翊坤宫长跪不起,额头磕得泛红,只反复说端妃娘娘怕是撑不住了,唯有您能劝劝,她心里一急,从御膳房直接绕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看到她突然过来,端妃有些吃惊,但很快就想到了关窍,“是卫临吗?他……让你过来看我的?”
苏郁指尖刚触到食盒边缘的雪渍,闻言便抬眼,目光掠过端妃微蹙的眉峰,没直接承认,也没否认,只弯腰将食盒盖掀开,热气裹着莲子羹的甜香漫出来,冲散了殿内淡淡的药味。
“御膳房炖了些清润的东西,想着你伤着胃口该不好,便顺道来看看。”她盛了勺羹,用银勺轻轻拨着浮在表面的莲子,语气听不出喜怒,“至于卫太医,他在翊坤宫跪了半炷香了,说你不肯喝安神药,劝我来递句话。”
端妃望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羹,喉间轻轻滚了滚。她自然清楚,以苏郁如今的身份,若不是卫临那般恳切相求,断不会踏足这延庆殿。毕竟从前华妃与她,从没有过这般顺道探望的情分。
“他倒多事。”端妃垂眸,指尖攥了攥榻上的锦毯,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涩,“我不过是懒得喝那些苦药,倒劳烦他跑一趟,还惊动了你。”
“惊动算不上。”苏郁将羹碗递到吉祥手里,转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飘着的细雪,“只是卫太医磕着头说,你若不肯好好养着,他便在翊坤宫跪到雪停。我瞧着外面雪没要停的意思,倒不如来劝劝你,省得太医院少个能安心治病的人。”
她话说得淡,却藏着点绕不开的关切。端妃望着她映在窗纸上的侧影。素色常服衬得那身影少了几分往日的凌厉,多了些寻常人的温度。吉祥已捧着羹碗凑到她唇边,轻声劝,“娘娘,贵妃特意带来的,您尝一口吧。”
“不想吃。”端妃扭过了头。
“怎么?还想让我把你嘴掰开灌进去?你是多有受虐倾向,敢忤逆我的意思?”苏郁冷笑着问道。
“你也不必说狠话,我又没招惹你,你何苦来我这里当坏人。”
苏郁闻言转过身,指尖还沾着窗边飘进的细雪,语气里的冷意比雪粒还尖,“当坏人?我若真想当坏人,便该任由卫太医在翊坤宫跪到冻僵,任由你在这殿里糟蹋自己,何必顶着雪来送一碗羹?”
她几步走到榻边,目光落在端妃扭过去的侧脸上,眉峰拧得紧,“你以为我想来?若不是卫临额头磕得红一片,反复说只有您能劝动娘娘,我连延庆殿的门朝哪开都懒得问。”
端妃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却仍没回头,只攥着锦毯的指尖泛了白,“那你便回去告诉他,我好得很,不用他瞎操心,也不用你假惺惺来劝。”
“假惺惺?”苏郁忽然笑了声,笑声里没半分暖意,“我从前是华妃时,对你针锋相对是真。如今不想看你作贱自己,也是真。你若非要把旁人的心思都当假意,那这宫里,倒真没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了。”
端妃攥着锦毯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得几乎要嵌进织物纹路里。方才苏郁那句“没什么值得留恋”,像窗外刮进来的雪粒,猝不及防扎在心上,让她后背的颤意藏不住了。
她仍没回头,声音却哑得发涩,混着帐外的风雪声,轻得像叹息,“留恋?这宫里的留恋,不过是卫太医跪雪地里的傻气,是你顶着骂名送来的一碗羹。这些情分太沉,我受不住,也不想再受了。”
苏郁站在榻边,指尖的雪粒早化了,凉意却顺着指缝钻进心里。她望着端妃瘦削的后背,忽然放轻了语气,没了方才的冷硬,只剩点藏不住的无奈,“受不住也得受,不想受也得受。你以为死了就干净?卫太医会记着你一辈子,吉祥得跟着你落个伺候不力的罪名,连我这趟雪地里的奔波,都成了笑话。你的家人,你也不管了?宫妃自戕是大罪,饿死的也是自戕!”
她弯腰拿起榻边快凉透的羹碗,用银勺轻轻搅了搅,热气微弱地冒起来,“我从前当华妃时,从不懂什么叫留余地,得罪的人能从翊坤宫排到宫门口。可现在我懂了,这宫里活着,不是为自己,是为那些肯为你跪雪,肯为你送羹的人。”
端妃的肩膀颤了颤,终于慢慢转回头。眼底还凝着泪,却没了方才的死寂,只剩点被说透的无措。
苏郁将羹碗递到她面前,语气软了些,“喝了吧。不是为我,也不是为卫太医,是为你自己。总得活着,才对得起那些没白付的真心。”
端妃望着苏郁递来的羹碗,她喉间滚了滚,眼底的泪终于坠下来,砸在锦毯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为我自己……”她重复着这句话,声音轻得像被风刮散,却带着点醒过来的怔忡,“我以为我早没自己了,在这宫里熬了这些年,早把自己熬成了延庆殿的摆设。”
苏郁没说话,只将羹碗又往前递了递,指尖托着碗底,掌心的温度慢慢渗进去,让那微弱的热气多了点暖意。吉祥忙上前一步,用帕子轻轻拭去端妃颊边的泪,小声劝,“娘娘,您不是摆设,您是奴婢的主子,是卫太医记挂的人,也是……贵妃特意冒着雪来看的人。”
端妃垂眸望着羹碗里的倒影,那里面映着她泛红的眼尾,也映着苏郁素色的衣袖。她忽然抬手,轻轻接过羹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竟比药膏更能压下心口的疼。
“我喝。”她舀了一勺羹,递到唇边时,手还微颤着,甜糯的莲子滑进喉咙,连带着这些日子的苦,都淡了些,“只是……卫太医那边,你替我告诉他,别再跪了,我会好好喝药。”
苏郁见她肯喝,眉峰的皱痕终于松了些,转身望向窗外,“雪快停了,等会儿我让人送些新炭来,再把翊坤宫那盆开得旺的红梅挪两株过来。你这殿里,太素了。”
端妃小口喝着羹,望着苏郁的侧影,忽然轻声道,“谢谢你。”
苏郁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摆了摆手,“谢什么,不过是不想看卫太医那跪罢了。”
帐外的雪渐渐小了,阳光透过窗纸洒进来,落在羹碗上,泛着暖光。端妃捧着碗,忽然觉得,或许活着也没那么难。至少有暖羹可喝,有红梅可盼,还有人肯用狠话,逼她留住这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