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颂宜趁机道:“母亲说的是,总是埋头苦读,弦绷得太紧也不好,圣人还说张弛有道呢。
该放松时也得放松,见识一下市井百态,对开阔心胸、增长见闻也有益处。”
她顿了顿,说出早已想好的提议,“我认识一位好友,家里有个孩子,和颂扬年纪相仿,名唤宝儿,性格活泼可爱,很是讨喜。
不如改日我接颂扬出去,让他们小哥俩一起玩玩,逛逛集市,看看杂耍,或许能让颂扬开朗些。”
柳氏正为儿子的沉静发愁,闻言觉得颇有道理。
长女性子沉稳了不少,由她带着出去,自己也放心,便点头答应了。
“也好,你如今懂事了不少,带你弟弟出去见见世面,我也放心。
只是务必多带几个稳妥的下人跟着,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女儿省得了,母亲放心。”周颂宜心中欢喜,面上也带出了笑意。
京城的另一隅,褚景彦的处境却并非如此顺遂。
翰林院,天下文人士子向往的清贵之地,殿阁深沉,典籍如山,空气中都弥漫着墨香与陈年纸卷的气息。
可这看似平静祥和的地方,水面之下却暗流涌动。
褚景彦出身寒微,虽是状元,但在那些世代簪缨、关系盘根错节的同僚眼中,他无异于一个闯入者。
他敏锐地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中,除了几分对新科状元的好奇,更多的是一种若有若无的审视、疏离,甚至是隐隐的排斥。
“瞧,那位就是今科褚状元?”
“嗯,听说来自一个叫安县的小地方,毫无根基。”
“啧啧,能中状元,才学想必是好的。只是这翰林院,光有才学可不够……”
“谁知道呢?如今这世道,名次这东西,呵呵……”
偶尔飘入耳中的只言片语,带着京腔特有的圆滑与刻薄。
他深知,在这遍地勋贵、关系复杂的京城,自己毫无依仗,任何的争辩与反驳,在既成的偏见面前都苍白无力,甚至可能引来更大的麻烦。
他选择了沉默,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繁冗的庶吉士事务中去,校对典籍、撰写文稿、整理档案,他力求做到尽善尽美,用行动证明自己的价值。
他每日最早到,最晚走,青衫整洁,姿态谦逊,却带着一股不容轻视的韧劲。
但麻烦并不会因他的隐忍而远离。
这日,翰林院需要整理一批前朝实录,以备修史之用。
任务分派下来,褚景彦与另外两位资历稍长的编修共同负责其中一部分的初校。
其中一位姓王的编修,平日便对褚景彦多有怠慢,言语间常带刺。
整理工作繁琐,需要极其细心。
在核对一卷关于漕运的记载时,褚景彦发现自己分内的部分与王编修负责的前卷,在某个关键年份的数据上似乎存在矛盾。
他本着谨慎的原则,向王编修提出了疑问。
王编修当时正与旁人闲聊,只不耐烦地挥挥手:“前卷我都核过三遍了,能有什么问题?定是你自己看错了,莫要疑神疑鬼,耽误进度!”
褚景彦见他如此,便不再多言,只是将自己存疑之处悄悄记下,打算全部校对完毕后再统一核查。
不料几日后,一位侍讲学士在抽查时,恰好发现了这个数据错误,导致后续的推论都出现了偏差。
学士当场沉下了脸,询问这是何人所为。
王编修立刻站起身来,一脸懊恼与无奈,指着褚景彦道:
“回学士大人,这一部分是由褚景彦主要负责校核的,下官之前也曾提醒他要格外仔细,奈何……
唉,年轻人,难免有些疏漏,也是下官督促不力。”
他三言两语,便将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还显得自己颇为大度。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褚景彦身上,有同情,有看戏,更有不少是果然如此的了然。
那目光如同实质,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褚景彦胸口剧烈起伏,一股郁气直冲顶门。
他分明提醒过!
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可看到王编修那看似诚恳实则狡黠的眼神,以及周围同僚们大多事不关己的沉默,他意识到,在此刻争辩,只会让自己显得推诿责任,姿态难看。
他强行将涌到喉头的话咽了下去,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垂下眼帘,涩声道:“是……”
那侍讲学士眉头紧锁,正要开口训斥,一个沉稳的声音自门外响起:“何事喧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青色常服,面容清癯,目光炯炯有神的中年官员缓步走了进来。
褚景彦抬头一看,心中猛地一震。
此人,正是他当初入京,在一群书生猜测他的文采时主动站出来替他解围的中年人。
当时他只觉此人气度不凡,却不知其身份。
只见屋内众人,包括那位侍讲学士,都立刻收敛神色,恭敬地行礼:“见过陈大人!”
那陈大人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脸色苍白的褚景彦和眼神闪烁的王编修身上,淡淡道:
“方才在门外,隐约听到些争执,究竟怎么回事?”
侍讲学士连忙将情况简述了一遍。
陈大人听罢,未置可否,走到案前,拿起那卷有争议的实录,仔细看了片刻,又翻了翻前后的关联卷宗。
他的手指在某个数据上轻轻点了点,抬眼看向王编修,语气平淡无波:
“王编修,你负责的前卷,此处记载的漕粮数额,与《户部则例》及同年邸报所载,似乎颇有出入。
褚景彦所校后卷,反而是依据更可靠的来源进行了修正,只是这前后的衔接注释,未能清晰标注,引人误解罢了。”
他几句话,点明了问题的真正根源所在,并非褚景彦疏忽,而是前卷本就错了,且褚景彦已发现并试图修正,只是方法不够圆融,留下了纰漏。
王编修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沁出冷汗,支支吾吾道:“这……下官,下官一时不察……”
陈大人不再看他,转而看向褚景彦,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发现问题,心存疑虑是好的。
但在翰林院做事,既要坚持对错,也要讲究方法。
下次若有疑问,当以确凿证据呈报上官裁定,而非仅做存疑,以致授人以柄,明白吗?”
这番话,既是点拨,也是为他正名。
褚景彦心中百感交集,有委屈,有后怕,更有一种遇到明察上司的感激与庆幸。
他深深一揖:“下官……谨遵大人教诲!谢大人明察!”
陈大人摆了摆手,对侍讲学士道:“此事虽情有可原,但程序确有疏漏。
罚褚景彦将此次校勘规程重新整理一份,详细注明引证来源,以为后鉴。
至于王编修,前卷疏误,险些贻误修史,罚俸一月,以示惩戒。”
处理公允,令人信服。
一场风波,就此化解。
事后,褚景彦才得知,这位陈大人,竟是翰林院掌院学士身边最得力的助手,翰林院侍读学士,陈望舒,亦是清流一派的中坚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