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二十二年,乙酉,早春。
大都城刚从料峭春寒中苏醒,运河的冰凌尚未化尽,柳梢才堪堪萌出一点怯生生的鹅黄。然南城天香瓦舍一带,却弥漫着一股与这初春生机格格不入的肃杀。寒风卷着尘土,掠过“和声社”勾栏那褪色起皮的门楣,吹得门楣两侧张贴的两张大纸“哗啦”作响。那纸色惨白,一左一右,分别以遒劲的蒙文八思巴字和方正森严的汉文楷书写着同样的内容:
中书省礼部谕令
为禁饬优戏、靖安地方事:
查得近有刁顽戏班,妄撰词曲,搬演《赵氏孤儿》等剧。或影射时政,或煽惑人心,尤以“铜锤”砌末为甚,暗藏凶戾,贻害匪浅!
兹令:大都路诸勾栏瓦舍,即日起,凡《赵氏孤儿》并类此惑众之戏文,一概禁演!敢有违逆,班社尽没,人犯枷号!
各戏班所用刀枪剑戟砌末,尤禁“铜锤”形制!着即改换名目,或缴官销毁!如有私藏夹带,以谋逆论处!
此谕!
至元二十二年二月
这便是震动梨园行当的“禁戏令”!白纸黑字(蒙文为黑字),如同两道冰冷的枷锁,死死铐在了勾栏戏台之上。过往的行人远远望见,皆步履匆匆,面露惊惶,唯恐沾染是非。
勾栏后台,气氛更是压抑得如同冰窖。陈三炮班主,那张本就干瘪的老脸,此刻愁得能拧出苦水。他佝偻着背,在一堆蒙尘的戏箱、刀枪把子、彩衣头面间焦躁地踱步,时不时重重叹息一声。几个老成些的演员蹲在角落,闷头抽着劣质的旱烟,烟雾缭绕中愁眉不展。年轻的则茫然无措,眼神里透着惊惧。
“天爷啊……”陈班主捶着胸口,声音沙哑,“这《赵氏孤儿》……唱了几十年!多少看官捧场!多少血汗银子!说禁就禁了!连‘铜锤’都不让提!这……这还让不让咱们活了!” 他猛地停下脚步,指着墙角一口半开的戏箱,那箱盖上赫然镶嵌着繁复精美的“掐丝珐琅”缠枝莲纹,显是班中压箱底的贵重之物,此刻却蒙着厚厚的灰尘,“连这老箱子里藏的几件旧行头,都让衙役翻了个底朝天!生怕藏着‘凶器’!这日子……没法过了!”
“班主,”一个扮演老生的演员掐灭烟头,忧心忡忡地开口,“禁《孤儿》也就罢了,可这‘铜锤’……咱们武戏里,关公的青龙偃月刀能叫‘大刀’,张飞的丈八蛇矛能叫‘长矛’,可程婴举着砸死屠岸贾那玩意儿……不叫‘铜锤’,还能叫啥?总不能叫‘金元宝’吧?这……这不合戏文啊!”
“不合戏文?那也得改!”陈班主猛地一跺脚,脸上是无奈与恐惧交织,“脑袋要紧还是戏文要紧?你没看见隔壁‘庆丰班’?就因为在《单刀会》里多唱了两句‘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班主被抓进去,到现在还没放出来!枷号示众!听说……人都快不行了!” 他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仿佛那冰冷的枷锁已经套了上来。
“那……咱们唱什么?”一个扮花旦的年轻女子怯生生地问,“总不能……干晾着台子喝西北风吧?”
陈班主浑浊的老眼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角落里一个沉默的身影上——高和尚。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灰布直裰,坐在一只破旧的戏箱上,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油石打磨着一柄木头戒刀,神情平静得仿佛外面的惊涛骇浪与他无关。感受到陈班主的目光,高和尚抬起头,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洞察世情的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后台的愁云:“戏是死的,人是活的。”
“《梧桐雨》里唐明皇,马嵬坡下哭断肠……”
“雨是离人泪,愁是江山殇……”
“唱好了……未必不是好文章。”
陈班主眼睛猛地一亮!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梧桐雨》!白仁甫的名剧!写唐明皇痛失杨贵妃,追悔莫及,夜听梧桐雨声,凄然断肠。此剧哀婉缠绵,向无犯禁之词!更重要的是,剧中并无任何“锤”状砌末!
“高师傅!您真是及时雨啊!”陈班主激动得声音发颤,“对!对!就唱《梧桐雨》!快!都动起来!换行头!备砌末!老刘,把压箱底那套唐宫娘娘的凤冠霞帔找出来!小七,把那对描金‘龙凤呈祥’的宫灯挂前台去!喜气点!冲冲晦气!”
后台瞬间活了过来。演员们手忙脚乱地翻找行头,布置道具。陈班主亲自跑到那口镶嵌着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的贵重戏箱前,打开箱盖,从箱底最深处,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件。红布揭开,里面是一柄形制古朴、通体木胎、外裹金箔、描画着祥云纹饰的道具——正是《梧桐雨》中,象征皇家威仪、唐明皇有时会手持的“金瓜”(一种仪仗用锤,形似瓜)。此物形制与铜锤有几分相似,却更显华贵祥和。
陈班主抚摸着这柄“金瓜”,如同抚摸救命符,口中反复念叨:“金瓜……金瓜……平安富贵……好彩头……好彩头!” 他将“金瓜”郑重地交给扮演唐明皇的老生演员,叮嘱道:“记住了!待会儿唱到‘雨打梧桐秋夜长’那折,你手里拿这个!这叫‘金瓜’!是皇家祥瑞!跟那要命的‘铜锤’没半点关系!嘴皮子都给我把牢了!谁敢说漏半个‘锤’字,老子扒了他的皮!”
老生演员连连点头,捧着那沉甸甸的描金木“金瓜”,手心却全是冷汗。
前台,稀稀拉拉坐了几成看客。经历了“童谣案”和“禁戏令”的双重打击,瓦舍勾栏的生意一落千丈。看客们缩着脖子,神色警惕,目光不时瞟向门口那两张刺目的禁演榜。
锣鼓点小心翼翼地响起,压得极低,全无往日开场的热闹。丝弦幽咽,笛声呜咽。唐明皇(老生扮)身着明黄龙袍,形容憔悴,在太监宫娥的簇拥下登场。他步履蹒跚,眼神空洞,对着空荡荡的宫殿,唱起了那支着名的【端正好】: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唱腔哀婉凄绝,将一代帝王痛失所爱、山河变色的悲怆演绎得淋漓尽致。台下看客渐渐被带入剧情,几个多愁善感的老者已开始悄悄抹泪。
剧情渐入高潮。演至马嵬坡兵变,杨贵妃(正旦扮)被迫自缢。唐明皇手持那柄描金木“金瓜”,立于凄风苦雨之中,面对爱妃遗物,悲恸欲绝。按原本戏文,此处该是一段沉痛的自责与追思。然而,那扮演唐明皇的老生演员,捧着手中这柄班主千叮万嘱的“金瓜”,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再联想到后台那口镶嵌掐丝珐琅、藏着无数悲欢的戏箱,联想到大都城里那些被碾碎的麸皮、被抢走的女儿、被悬挂的血衣、被斩首的义士……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与共鸣,如同岩浆般在胸中奔涌!
只见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泪光闪烁,竟将原本哀怨缠绵的唱腔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控诉的悲怆,即兴改了口:
“说什么——金瓜祥瑞——龙凤呈祥!”
(他猛地将手中“金瓜”指向虚空,动作充满悲愤)
“梧桐雨——是——离人泪!”
(他手指颤抖地指向台下,仿佛穿透了勾栏的墙壁,指向这苦难的大都城)
“金瓜锤——是——黎民——心——!”
最后“黎民心”三字,被他拖长了调子,带着泣血的颤音,那“金瓜锤”的称谓,更是将班主极力避讳的“锤”字,与象征权贵的“金瓜”死死焊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种无比尖锐、无比直白的控诉!
后台的陈班主吓得魂飞魄散!一个趔趄差点栽倒!他脸色惨白如纸,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仿佛那刽子手的鬼头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台下死寂!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看客都惊呆了!那“金瓜锤是黎民心”的唱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个人的心上!这哪里是唱唐明皇?分明是借着古人之口,喊出了所有被压抑的、积郁的、无处诉说的血泪!那柄描金木的道具,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瞬间褪去了华贵的外衣,露出了里面那狰狞的、凝聚着万民之愿的铜锤本相!
“好——!”短暂的死寂后,台下后排一个角落,猛地爆发出一个压抑已久的、带着哭腔的喝彩!
“唱得好!”“黎民心!是黎民心!”“金瓜锤——砸他娘的!”
如同点燃了引信!稀落的看客中,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近乎疯狂的喝彩与呼应!许多人激动得站了起来,挥舞着手臂,脸涨得通红,眼中闪烁着泪光!长久以来被“禁戏令”和血腥镇压所压抑的怒火与悲愤,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陈班主瘫软在后台的破箱子上,浑身筛糠般颤抖,绝望地闭上眼睛,等着衙役破门而入的锁链声。
然而,预料中的大祸并未立刻降临。
喝彩声在勾栏内回荡。前台,扮演唐明皇的老生演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共鸣所震撼,他呆立当场,看着台下那一张张激动而悲怆的脸,看着自己手中那柄被赋予了全新意义的“金瓜锤”,一股复杂的洪流冲垮了他。他猛地将那柄描金木锤高高举起!不是戏中的动作,而是如同王着在东华门前那惊天一举!他眼中含泪,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力量,对着台下,对着这沉沉的世道,发出了源自灵魂的呐喊:
“铜锤——且代——龙泉剑!”
“斩尽——奸邪——慰——九——州——!”
这一次,他不再避讳!直呼“铜锤”!直抒胸臆!
“轰——!”整个勾栏彻底沸腾!喊声震天!“慰九州”的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就在这惊天动地的吼声与沸腾的人声中,后台那口镶嵌着精美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的贵重戏箱,箱盖内侧一块极其隐蔽的夹层挡板,被一只稳定而灵巧的手无声地拨开。
高和尚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立在箱前。他目光沉静,探手入夹层,取出的并非行头道具,而是一柄通体乌沉、短柄、顶端铸着狰狞狼牙的——铜锤!正是王着当日诛杀阿合马、后藏于玛尼转经筒中的那一柄!锤头上暗红的污渍早已沁入铜质肌理,散发着冰冷而沉重的血腥气息。
他凝视着这柄凝聚着血海深仇与惊天之变的凶器,眼中无悲无喜。随即,他手腕一翻,将那柄描金木的“金瓜”道具,极其精准地、悄无声息地放入了戏箱夹层之中,取代了铜锤原本的位置。再将那块隐蔽的挡板轻轻复位,严丝合缝。
真锤换假瓜。凶煞归藏。象征永存。
高和尚做完这一切,如同拂去一丝尘埃。他抬眼,目光穿透喧嚣的前台,望向勾栏外铅灰色的天空。嘴角,那丝洞察世情的淡然笑意,更深了。
前台,“慰九州”的吼声依旧在瓦舍上空激荡、盘旋。大都城的春天,似乎因为这柄被锁入戏箱、却已化作“黎民心”的铜锤,而透出了一丝凛冽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