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听鹂馆”的囚笼,在广和楼那场冰火交织的戏台风暴后,愈发显得死寂而沉重。暖炉烘烤出的燥热驱不散小蝶心底的寒意,臀腿的鞭伤在药膏的覆盖下依旧隐隐作痛,每一次翻身都如同酷刑。陈四喜那如同破晓阳光般的坦荡笑容、台下震耳欲聋的狂热喝彩、柳含烟眼中那焚毁一切的地狱之火、庆叔那声裹挟着无尽苍凉的叹息……无数画面在她脑中反复冲撞、撕扯,最终化为一片混沌的茫然与更深的窒息。髻上那支点翠金簪,冰冷沉重,如同悬顶之剑,时刻提醒着她的“债”与“刃”的身份。
窗棂处熟悉的轻啄声再次响起,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
小蝶麻木地起身,推开窗缝。寒风卷着雪沫灌入,冰冷刺骨。窗下石板地上,依旧是那个裹着油纸的烧饼。她拾起,关紧窗,掰开。油纸里卷着的桑皮纸条上,字迹依旧潦草扭曲,力透纸背,带着柳含烟独有的嘶哑感:
饵。明日巳时三刻,花园梅径。金簪遗落,莫回头。唱《思凡》‘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引蛇出洞,乱其心魄。簪藏锋,静待其时。
“饵”?“金簪遗落”?“引蛇出洞”?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针,狠狠刺入小蝶混乱的脑海!柳含烟竟要她将那支承载着血海深仇的点翠金簪,当作诱饵,遗落在赵府花园?!这是何等的冒险!何等的疯狂!一旦失手,身份暴露,万劫不复!那“莫回头”、“唱《思凡》”的指令,更是让她不寒而栗!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攥紧了纸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掌心渗出冷汗。镜中,她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惊恐欲绝。那支冰冷的点翠金簪在发髻间幽幽流转着诡谲的绿芒,蝶须微颤,仿佛在无声地嘲笑她的恐惧。
翌日,巳时初。天空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赵府高耸的院墙。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在庭院间打着旋儿。花园里,几株老梅在严寒中倔强地绽放着零星的红蕊,在惨淡的天光下,如同凝固的血珠。
小蝶裹着那件半旧的靛蓝棉斗篷,跟在引路仆妇张氏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未消的碎石小径上。臀腿的鞭伤在行走的牵扯下火辣辣地疼,冷汗浸湿了内里单薄的中衣。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目光却如同受惊的幼鹿,警惕而茫然地扫视着周遭。斗篷下,她的双手死死交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锐痛压制着身体的颤抖和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髻上那支点翠金簪,沉甸甸的,如同即将引爆的炸药。
张氏步履刻板,无声地在前面引路,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傀儡。她那深潭般的眼睛偶尔掠过小蝶惨白的脸和紧抿的唇,不起丝毫波澜,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两名穿着深色棉袄的健壮仆妇,如同幽灵般,不远不近地缀在她们身后,眼神锐利如鹰,带来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柳含烟纸条上的“巳时三刻,花园梅径”……每一步,都踏在通往未知刑场的路上。
绕过一座堆叠着嶙峋怪石的假山,眼前豁然是一条蜿蜒在几株老梅树间的碎石小径。梅枝虬结盘曲,在寒风中伸展着枯瘦的臂膀,枝头点点红梅在灰白天色下格外刺目。小径上积雪已被清扫,露出湿漉漉的青黑色碎石。
巳时三刻!时间到了!小蝶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发冷,四肢僵硬。柳含烟那淬毒的命令在脑中轰鸣:“金簪遗落,莫回头!” “唱《思凡》‘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 她该怎么办?做?还是不做?
就在她心神剧震、脚步微滞的刹那!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走在前面的张氏不知是踩到了湿滑的石子,还是脚下不稳,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她手中捧着的、一个装着几枝新折红梅的白瓷梅瓶脱手飞出!“哐当——!”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炸响!白瓷碎片与晶莹的水珠、鲜红的梅花瓣,四散飞溅,狼狈地洒落在湿漉漉的碎石小径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打破了花园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那两名缀后的仆妇反应极快,立刻抢步上前,一左一右扶住身形摇晃的张氏,急切地询问:“张嬷嬷!您没事吧?” 目光关切地落在张氏身上,对身后的小蝶关注骤减!
千钧一发!时机稍纵即逝!柳含烟纸条上的“引蛇出洞”……难道指的就是此刻?!
巨大的恐惧被一股孤注一掷的决绝瞬间压倒!小蝶甚至来不及思考这是巧合还是柳含烟的安排!她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却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凭着在戏台上千百次锤炼出的本能反应,足下猛地一个看似受惊的“滑步”!身体如同风中弱柳,柔韧地向侧面倾倒!同时,她的右手闪电般探向发髻深处!
就在身体倾倒、衣袖拂过一株低矮梅枝的瞬间!一道幽深的、带着诡谲绿芒的光点,如同被惊飞的蝴蝶,悄无声息地从她发髻间滑落!无声无息地坠入小径旁一丛尚未完全融化的、蓬松的积雪之中!只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翠色痕迹,迅速被冰冷的雪沫覆盖!
动作快如电光石火,一气呵成!借着身体的倾侧和衣袖的遮掩,完美地融入了受惊滑倒的自然反应之中!
“哎哟!” 小蝶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臀腿的伤被牵扯得剧痛钻心,顺势扶住了旁边一株老梅粗糙的树干,稳住了身形。她脸色惨白,呼吸急促,仿佛惊魂未定。
张氏已被仆妇扶稳,惊魂甫定地拍着胸口,目光扫过地上狼藉的碎片和水渍,眉头紧锁。她看向小蝶,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姑娘受惊了?可有摔着?”
小蝶强压下狂乱的心跳和喉咙口的腥甜,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没……没事,只是吓了一跳。”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瞟向那丛蓬松的积雪——金簪坠落之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敢有丝毫停留。柳含烟的指令在脑中回响:“莫回头!”
“无事便好。”张氏显然更在意自己失仪和打碎梅瓶的事,脸色不豫,无心再深究小蝶的“惊吓”。她示意仆妇收拾残局,催促道:“走吧,夫人还等着听曲呢。”
小蝶默默点头,重新跟上张氏的脚步。每一步,都踏在烧红的烙铁上。她甚至能感觉到身后那两名仆妇的目光重新锁定了她的背影。金簪……遗落了!就在那里!赵世铭……他会经过吗?会发现吗?巨大的恐惧与一丝扭曲的期待,在她胸腔里疯狂撕咬。
就在她们即将走出梅径、踏上通往暖阁的回廊时——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 小蝶的唇瓣几不可察地翕动,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极其细微的气声,幽幽唱出了《思凡》中色空那充满不甘与向往的唱词。声音细若游丝,裹着水磨腔的幽咽韵致,如同叹息,随风飘散在冰冷的梅香与寒风之中。
未时刚过。赵世铭处理完一桩棘手的吏部考功案卷,只觉得头昏脑涨,心绪烦恶。那些蝇营狗苟、勾心斗角的官场伎俩,如同无数蛆虫啃噬着他的神经。他信步走出书房,想借园中清冷的空气驱散胸中浊气。
寒风凛冽,吹得他袍袖翻飞。他裹紧了身上的玄狐皮裘,沿着回廊,漫无目的地踱步。不知不觉,竟又踱到了那片梅林。几株老梅在寒风中伫立,枝头零星的红梅,在灰暗的天色下,透着几分凄艳的倔强。
他沿着那条湿漉漉的碎石小径缓缓前行,试图在梅花的冷香中寻找一丝平静。然而,纷乱的思绪却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吏部尚书的暗示,同僚间的倾轧,还有……那个如同梦魇般挥之不去的残音班小旦!她的眉眼,她的身段,尤其是那刻意模仿的、带着沙哑摩擦感的唱腔……每每想起,都让他如坠冰窟!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一个极其细微、带着幽咽韵味的唱腔碎片,如同鬼魅的低语,毫无预兆地钻入他的耳中!那声音……那腔调……分明是《思凡》!是那个小戏子的声音!
赵世铭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冰锥刺穿!脚步猛地顿住!他惊疑不定地环顾四周,梅林寂寂,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呜咽着穿过枯枝。是幻觉?还是……她又在这里唱过?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强迫自己镇定,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小径两侧。就在他心神不宁、目光游离之际,小径旁一丛尚未完全融化的蓬松积雪中,一点幽深诡谲的绿芒,如同毒蛇的眼睛,猛地撞入了他的视线!
那是什么?!赵世铭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了他!他下意识地走近几步,弯下腰,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拨开那层蓬松的雪沫。
一支点翠金簪!金丝累叠的蝴蝶翅膀,翠羽浓艳欲滴,在灰白天光下流转着深邃诡谲的绿芒,蝶须纤毫毕现,颤巍巍地伸展着!蝶身下探出的金针,锐利依旧,寒光凛凛!
这簪子……这簪子!!赵世铭如同被九天惊雷劈中!瞬间僵立在原地!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金纸!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倒流,冻结成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让他头皮发麻,四肢百骸瞬间冰冷僵硬!
不可能!绝无可能!这支簪子!这支他当年亲手为柳含烟插上、象征着山盟海誓、却又成为他负心罪证的金簪!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赵府的花园里?!出现在这通往听鹂馆的梅径旁?!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五脏六腑!柳含烟!一定是柳含烟!她没死!她就在附近!她回来了!用这支金簪作为索命的符咒,在向他宣示复仇的到来!十年积郁的血腥记忆排山倒海般轰然回卷!那甜蜜的誓言,那滚烫的嫁衣,那碗掺了哑药的“安神汤”,那刀刃划过皮肉的冰冷触感,和她喉咙里绝望的“嗬嗬”声……所有画面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沾满鲜血的网,将他死死罩住!
“嗬……嗬……” 赵世铭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压抑不住的抽气声!他死死攥着那支冰冷的金簪,剧烈颤抖,仿佛那簪子是烧红的烙铁!翠羽幽深的绿芒映着他惊恐扭曲的脸,更添几分厉鬼般的森然!
就在这时!“老爷?”一个冰冷、带着探究的女声,如同淬毒的银针,骤然在他身后响起!
赵世铭如同惊弓之鸟,浑身剧震!猛地回头!
赵夫人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回廊转角处。她穿着一身华贵的紫貂皮斗篷,面沉如水,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先是落在赵世铭惨白扭曲、布满惊恐的脸上,随即,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钉在了他手中紧攥的那支点翠金簪上!
那支簪子……华美!精致!尤其是那浓艳欲滴的翠羽,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绝非府中寻常之物!更非那个下贱小戏子能拥有的东西!
赵夫人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幽深锐利,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向赵世铭!一股混合着被欺骗的愤怒、刻骨的嫉妒与冰冷的杀意,如同火山岩浆般在她眼底轰然爆发!她精心描绘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丝极其冰冷、极其刻薄的弧度,声音如同寒冰碎裂,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死寂的梅林间:
“好精致的簪子……老爷这是……从何处得来的‘雅物’?莫不是……又想着‘金屋藏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