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正堂。烛火通明，却照不暖这深宅大院的森然寒气。描金彩绘的梁柱在跳跃的光影下投下巨大的、扭曲的阴影，如同蛰伏的鬼魅。空气里沉水香馥郁依旧，却混入了一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丝丝缕缕，钻入鼻端，令人心头发紧。
赵世铭瘫坐在他那张宽大的紫檀圈椅里，身上簇新的仙鹤补子常服皱巴巴的，沾着几点方才失态时溅上的茶渍。他脸色灰败如金纸，双目失神地瞪着虚空，额角磕破的伤口虽已简单处理，依旧渗着丝丝暗红，混合着未干的泪痕和冷汗，污浊不堪。口中兀自神经质地喃喃着：“不是我……不是我……是尚书……是他们逼我……” 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三魂七魄，只剩下一具惊弓之鸟的躯壳。
赵夫人赵敏贞端坐在他下首的锦墩上，腰背挺得笔直，努力维持着主母的威严。但紧抿的薄唇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鬓边那支赤金点翠镶红宝的凤凰展翅簪，在烛火下流光溢彩，却衬得她脸色愈发阴沉。睿亲王福晋那块破损的丝帕，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头。府中接二连三的变故，护院追捕的失利，还有老爷这彻底崩溃的丑态……让她感到一种大厦将倾的强烈不安。她必须稳住！必须将这失控的局面重新攥回手心！
“老爷，您定定神！”赵夫人声音带着一丝强压的焦躁，试图唤回赵世铭的神智，“不过一个下贱戏子装神弄鬼，何至于此！待护院将人擒回，定叫她……”
话音未落！“砰——！！！”正堂那两扇沉重的、雕着富贵牡丹的楠木大门，如同被攻城巨槌狠狠撞击，猛地向内爆裂开来！木屑纷飞！狂风裹挟着刺骨的雪沫和浓重的血腥气，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灌入！
烛火被狂风吹得疯狂摇曳，明灭不定，满堂光影乱舞！一道身影，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修罗恶鬼，挟着无边的煞气与风雪，撞碎了门板，踉跄着跌入堂内！
水红色的云锦褶子！早已被污泥、雪水、暗红的血渍浸透，破烂不堪，下摆撕裂成条，如同招魂的破幡！枯草般的乱发黏在脸上、颈间，遮不住那张暴露在烛火下、足以让神佛惊怖的脸！
纵横交错的疤痕！如同无数条暗红色的、扭曲的蜈蚣，爬满了大半张脸！左颊那道深可见骨的新鲜伤口，皮肉翻卷，正汩汩地向外涌着鲜血！下颌处凹凸不平的旧伤在烛光下更显狰狞！额角、鬓边，几道深可见骨的刀口正疯狂地往外冒血，鲜血顺着她狰狞的疤痕沟壑肆意流淌，如同在她脸上画下了一道道最凄厉、最绝望的血色妆容！
正是柳含烟！她右手，死死攥着一柄短刀，刀身沾满污泥，但刃口依旧闪烁着寒光！左手……竟如同铁钳般，死死拖拽着一个纤细的身影——正是昏迷不醒、浑身湿透冰冷、脸色青紫的小蝶！
“啊——！！！”短暂的死寂后，是赵夫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尖叫！她猛地从锦墩上弹起，如同见了厉鬼索命，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高几！几上那对描金珐琅彩的细颈花瓶轰然坠地，摔得粉碎！瓶身上精致的《西厢记》人物瞬间粉身碎骨！
赵世铭的反应更是骇人！他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整个人从圈椅里猛地弹跳起来！双目圆睁，瞳孔缩成针尖大小，死死盯着柳含烟那张在烛火与血污映衬下、如同地狱恶鬼的脸！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比书房听曲时更甚百倍！这不再是酷似的影子，这是……活生生的、从地狱爬回来的……索命冤魂！
“鬼……鬼啊！含烟！含烟饶命——！” 他涕泪血污糊了满脸，双腿一软，“噗通”一声再次重重跪倒在地，对着柳含烟的方向疯狂磕头！额头砸在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鲜血飞溅！
“护院！护院！快来人！杀了她！杀了这个怪物！” 赵夫人歇斯底里地尖叫，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调！
门外脚步声如雷！被惊动的护院手持腰刀哨棒，擎着火把，如同潮水般涌到门口！却被眼前这如同地狱绘卷般的景象震慑住，一时竟不敢上前！火光跳跃，照亮了堂内血腥混乱的一幕，也照亮了柳含烟脸上那令人心胆俱裂的伤痕！
柳含烟对门外的喧嚣充耳不闻。她深陷疤痕中的眼眸，如同两口燃烧着幽冥鬼火的枯井，死死钉在跪地磕头如捣蒜的赵世铭身上！那目光，带着滔天的恨意、刻骨的悲怆，还有一种冰冷到极致的、洞穿灵魂的审判！
她猛地将昏迷的小蝶轻轻放在冰冷的地上，用身体护住。然后，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挺直了那枯槁如柴、早已被伤痛和疲惫侵蚀得摇摇欲坠的身体！水红的血衣在烛火下猎猎鼓荡！
她抬起那只沾满自己鲜血的枯手，没有去擦脸上的血污，反而用指尖蘸着额角不断涌出的、温热的鲜血，在左颊那道最深的旧疤上，重重地、一笔一划地……涂抹！如同伶人登台前，以血为墨，勾画那最凄绝的妆面！
血红的“妆容”完成！她张开嘴，那被毒药永久毁坏的喉咙，爆发出此生最清晰、最凄厉、也最悲怆的控诉！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石摩擦，又如杜鹃泣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响彻这金碧辉煌的阎罗殿：
“赵——世——铭——！”“看——清——楚！”“十年——前——！秦淮——河——画舫——！”“你——亲手——递来——那碗——甜——腥——的——药！”“毒——哑——我——嗓——！”“亲——手——持——刀——！”“划——烂——我——脸——！！！”
“毒哑毁容”四字，如同四把烧红的钢钎，狠狠捅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捅穿了赵府这金玉其外的锦绣画皮！赵夫人如遭雷击，浑身剧震！鬓边那支赤金点翠镶红宝的凤凰展翅簪，竟因她剧烈的颤抖，“叮当”一声脆响，滑落在地！赤金的簪体在烛火下闪耀，红宝石如凝固的血滴！簪尾尖锐如针，直直地刺在金砖之上！
护院们一片哗然！惊骇的目光在状如疯魔的赵世铭和形如厉鬼的柳含烟之间来回扫视！原来……那些风言风语……竟是真的？！
赵世铭的磕头动作猛地僵住！他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保持着跪伏的姿势，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柳含烟字字泣血的控诉，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将他披了十年的道貌岸然的画皮彻底剥开！露出了底下最肮脏、最丑陋、最不堪的真相！
“为——攀——高——枝——！”“负——心——薄——幸——！”“杀——人——灭——口——！”柳含烟的控诉如同惊涛骇浪，一波高过一波！她猛地举起右手！手中紧握的，赫然是那支一直藏在怀中、象征着山盟海誓与滔天血仇的点翠金簪！凤口衔珠，在烛火与血光映照下，流转着诡异而凄厉的华光！
“这——是——你——的——信——物——！”“今——日——！”“还——你——！！！”
话音未落！柳含烟眼中凶光暴射！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玉石俱焚的狂力！如同离弦的血箭，合身扑向跪伏在地、毫无防备的赵世铭！手中的点翠金簪，带着十年积攒的恨毒与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刺向赵世铭的右眼！
“不——！” 赵夫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老爷小心！” 门口的护院头目目眦欲裂，狂吼着掷出了手中的腰刀！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噗嗤——！”锋利的簪尖深深刺入皮肉的闷响！“噗！噗噗！”同时！三支从门外射来的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钉入了柳含烟的后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柳含烟扑击的动作戛然而止。她枯槁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一震！点翠金簪的尖端，已深深没入了赵世铭右眼框的边缘！鲜血顺着簪体汩汩涌出！赵世铭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捂着眼睛疯狂翻滚！
而柳含烟……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胸前。三支弩箭的箭羽兀自在她染血的水红褶子上剧烈颤抖！鲜血如同怒放的红梅，瞬间在她胸前、背后洇开大片大片的、刺目的猩红！
深陷疤痕中的眼眸里，那燃烧的鬼火瞬间黯淡下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解脱。她松开了握着金簪的手，身体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缓缓地、缓缓地向后倒去。
倒下的方向，正对着地上昏迷的小蝶。
模糊的视野里，小蝶苍白青紫的脸似乎动了一下，眼睫在剧烈地颤抖，仿佛挣扎着想要醒来。
柳含烟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似乎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只牵动了脸上的血痂和伤痕，显得更加凄厉。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只沾满自己鲜血的枯手，轻轻地、轻轻地覆在了小蝶冰冷的手背上。
冰凉的触感传来。小蝶在无边黑暗与刺骨冰寒的深渊里沉浮。福伯泣血的嘶吼、冰河灭顶的窒息、师父枯手铁钳般的拖拽……混乱的碎片如同锋利的冰凌，切割着她模糊的意识。
突然！一个清晰无比、带着滔天恨意与无尽悲怆的嘶吼，如同惊雷炸响，狠狠劈开了她混沌的脑海：“毒——哑——毁——容——！！！”
是师父的声音！小蝶的眼睫如同濒死的蝶翅，疯狂地颤动起来！沉重的眼皮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强行撬开一丝缝隙！
模糊、摇晃、血色弥漫的视野……跳动的烛火如同鬼眼……巨大的梁柱阴影扭曲……一张涂满鲜血、狰狞如地狱修罗的脸，在视野上方缓缓放大……那深陷疤痕中的眼，正看着她……里面没有恨，只有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丝她从未见过的、极其微弱的温柔？
师父……那只沾满温热粘稠液体的枯手，正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
紧接着，她看到师父胸前、背后，那迅速洇开的、大片大片刺目的猩红！如同她身上那件水红戏服上怒放的血色牡丹！
“呃……” 柳含烟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闷哼。身体失去了所有力量，缓缓地向后倒去……
“师父——！！！” 小蝶破碎的、带着泣血般绝望的嘶喊，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桎梏！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却只是徒劳地抬起了沉重的头颅！
就在柳含烟的身体即将完全倒下的瞬间！一道矫健如龙的身影，带着狂暴的劲风和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猛地撞开了门口呆滞的护院，如同神兵天降般扑入堂内！“小蝶——！”
是陈四喜！他浑身湿透，脸上带着搏杀后的血迹，眼神焦急如焚！他一眼便看清了堂内这惨烈到极致的一幕！目标直指地上挣扎的小蝶！
柳含烟向后倒下的身体，在半空中似乎有了一瞬间极其微妙的凝滞。深陷疤痕的眼角余光，瞥见了那道扑向小蝶的、充满力量与生机的身影。
一丝难以察觉的、释然的光，在她濒死的眼底最深处，一闪而逝。
她用尽此生最后一点残存的意念，那只覆在小蝶手背上的枯手，极其轻微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将小蝶的手……向着陈四喜扑来的方向……轻轻推了一把！
与此同时！她那只沾满自己鲜血的左手，猛地探入怀中！掏出的不是匕首，而是一卷被血浸透、边缘焦黑的旧册页！正是她视若性命、记载着《霓裳血》全本心血与复仇执念的曲谱！
在身体彻底倒向冰冷地面的最后一刹那！她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手臂猛地向后一扬！“咻——！”那卷染血的《霓裳血》谱，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她最后的执念与悲鸣，狠狠射向堂中那根巨大的、雕梁画栋的承重梁柱！
“夺——！”一声闷响！一柄不知何时被她藏在袖中、仅有柳叶大小的淬毒飞刀，正是水牢前夜备下的，如同毒蛇的獠牙，精准无比地将那血染的曲谱，死死钉在了高高的梁柱之上！刀柄幽蓝，在烛火下闪烁着致命的微光！曲谱在刀锋下无力地垂落一角，上面斑驳的血迹如同点点红梅。
柳含烟的身体，终于重重地砸落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水红色的、浸透鲜血的戏服在身下铺开，如同盛放到极致、即将凋零的血色牡丹。深陷疤痕的眼眸，最后映照的，是陈四喜一把抱起小蝶的矫健身影，冲开护院阻拦，扑向门外风雪的背影……还有……赵夫人那张因极度惊骇与怨毒而彻底扭曲的脸……赵世铭捂着眼睛在地上翻滚哀嚎的丑态……以及……那支被她掷出、钉在梁上、刀下血谱旁的点翠金簪……簪尾，一滴粘稠的血珠，正缓缓凝聚，欲坠未坠……
意识沉入永恒的黑暗前，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意念飘过：小蝶……活下去……唱你的……戏……
霓裳一曲终成血，残音惊梦了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