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外，烽燧孤耸。残阳如血，泼洒在无垠的戈壁滩上，将起伏的沙丘和嶙峋的怪石染成一片刺目的赭红。风呜咽着卷过，扬起细碎的沙砾，抽打在夯土垒就的边墙和戍卒们布满风霜的脸上，冰冷刺骨。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牲畜粪便，以及一种铁锈般的、挥之不去的血腥气——那是战争与死亡沉淀下来的味道。
朔方大营辕门洞开，沉重的鼓点如同蛮荒巨兽的心跳，低沉而压抑地擂响。一队队披甲执锐的汉军士卒，沉默地鱼贯而出，在辕门外宽阔的校场上迅速列成森严的方阵。玄色的札甲在残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幽光，戈矛如林，直指苍天。士兵们脸上没有出征前的亢奋，只有一种被风沙磨砺出的麻木与沉重。他们知道，此番出塞巡弋，凶险异常。入秋以来，匈奴左贤王庭的精骑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频频出现在长城缺口之外，小股斥候的冲突几乎无日不有，双方都流了太多的血。
校场中央，一座简易的黄土祭坛已然垒起。坛上，数头健硕的黄牛和山羊被粗壮的军汉死死按在地上，徒劳地挣扎悲鸣。主祭的裨将，身披猩红战袍，手持一柄沾满牲血、寒光闪闪的青铜钺刀，立于坛前，口中念念有词，语调沉浑古老，如同在与冥冥中的鬼神沟通。随着他最后一声高亢的呼号，钺刀猛地挥落！“噗嗤！”滚烫的牲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泼洒在黄土祭坛之上，迅速渗入干燥的土地，只留下大片大片刺目的暗红。浓烈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冲散了风沙的土腥。主祭将盛满血酒的陶碗高举过头，向着四方天地泼洒。“敬告皇天后土！敬告兵主蚩尤！佑我大汉将士，旗开得胜，斩将夺旗，扬我国威！”
“万胜！万胜！万胜！”校场上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吼声，士卒们用尽力气捶打着盾牌，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如同滚雷碾过大地，暂时驱散了心头的阴霾与恐惧。这便是边塞的法则，以血祭天，以力搏命。
李然隐在辕门内侧的阴影里，一身普通戍卒的皮甲，脸上涂着防风沙的赭石油彩，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穿透攒动的人头和弥漫的血雾，死死钉在校场边缘那座临时搭建的观礼台上。赵霸！他肥胖的身躯裹在略显紧绷的郡守官袍里，端坐在铺着虎皮的胡椅上，身旁簇拥着几名心腹佐吏和护卫。尽管强作镇定，但李然敏锐地捕捉到他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惊惶，以及他肥胖的手指在座椅扶手上无意识的、神经质的敲击——那是灞水谣言的余悸，更是对即将发生之事的本能恐惧。
李然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猎物已入彀中。他深吸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胸腔中复仇的火焰烧灼着每一寸血肉。张禹血染长安牌坊的景象、老刀生死未卜的担忧、云娘身陷囹圄的焦灼，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目光投向校场另一侧。
李陵一身玄色精甲，外罩暗青战袍，如同标枪般矗立在方阵最前方。他并未看向观礼台，深邃的目光投向塞外苍茫的地平线，眉宇间那层沉郁的阴霾，在血色残阳下显得更加凝重。他似乎感受到了李然的目光，缓缓转过头，视线穿过校场喧嚣的人潮，与阴影中的李然遥遥相对。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悸。有洞悉，有沉重的悲悯，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近乎恳求的意味。他对着李然的方向，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说：“收手吧。”随即，他猛地抽出腰间的环首刀，雪亮的刀锋直指苍穹，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出塞！”“出塞！出塞！出塞！”军阵轰然启动，踏着沉重的步伐，如同移动的钢铁丛林，向着洞开的塞门，向着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苍茫戈壁，滚滚而去。李陵的身影，瞬间被裹挟在钢铁洪流之中，消失不见。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迅速吞噬了朔方城。白日里喧嚣的大营沉寂下来，只剩下刁斗单调的梆子声在寒风中飘荡。城北一处偏僻的军械库房内，烛光昏暗。赵霸肥胖的身躯陷在一张铺着狼皮的胡椅里，面前的几案上摆着几碟冷炙和一壶温酒。他端起酒樽，手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琥珀色的酒液洒出些许。白日里李陵那声“出塞”的怒吼，如同魔咒般在他脑中回荡。出塞……凶险莫测……万一……万一李陵那煞星故意将他置于险地……或者，那些该死的匈奴人……赵霸越想越怕，肥脸上的横肉不住抽搐。
“大人，”一名心腹佐吏趋步上前，低声道，“探马回报，李都尉大军已出塞三十里，安营扎寨。另……另有一事，小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赵霸烦躁地低吼。
“是……是城南‘永丰仓’那边……”佐吏声音更低，带着恐惧，“胡三……胡三昨夜在赌坊暴毙了！七窍流血，死状……甚是凄惨！守仓的弟兄们人心惶惶，都说……都说那地方闹鬼！白日里都听到……听到女人的哭声……”
“什么？！”赵霸手中的酒樽“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酒液四溅。胡三死了？！永丰仓闹鬼？！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灞水边那巫女恶毒的诅咒、那本染血的账簿、还有白日里士卒们压抑的怒火……无数恐怖的画面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逼疯！他最怕的，就是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暴露！尤其是永丰仓！那里藏着的，是他真正的命脉！
“备马！立刻去永丰仓！”赵霸猛地站起，因恐惧而扭曲的肥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多带人手！带上火把！本官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魑魅魍魉在作祟！”
夜色如墨，朔风怒号。一支数十人的马队，擎着松脂火把，如同一条扭曲的火蛇，冲出朔方城北门，向着城南方向疾驰而去。火光跳跃，映照着赵霸惨白惊惶的脸和护卫们紧张的神情。马蹄声敲打在冻硬的官道上，急促而杂乱，如同他们此刻的心跳。
城南十里，一片荒凉的洼地深处，几座巨大的、废弃多年的砖窑如同趴伏的怪兽，沉默地矗立在夜色里。“永丰仓”便秘密建在其中一座最大的砖窑之下。窑口被厚重的木门封死，只有一条狭窄曲折的暗道通入地下。此刻，窑口附近死寂一片，只有风声呜咽。
赵霸在护卫的簇拥下，气喘吁吁地翻身下马。火把的光亮驱不散周遭浓重的黑暗，反而将废弃砖窑投下的巨大阴影拉扯得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砖灰和潮湿霉烂的气味，隐隐约约，似乎真有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女子呜咽声，从砖窑深处飘出，被寒风撕扯得支离破碎，更添几分阴森。
“装神弄鬼！”赵霸强压着心头的恐惧，厉声喝道，声音却在寒风中发飘，“给本官砸开门！”
几名护卫壮着胆子，抡起沉重的铁锤砸向窑口厚重的木门。“砰！砰！砰！”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木门异常坚固，火星四溅。
就在护卫们奋力砸门之际，异变陡生！“嗖！嗖！嗖！”黑暗中，数点寒星如同毒蛇吐信，毫无征兆地从砖窑顶部和两侧的残垣断壁后激射而出！是弩箭！强劲的力道瞬间撕裂空气！“噗嗤！噗嗤！”惨叫声骤然响起！几名护卫猝不及防，被强劲的弩箭贯穿皮甲，惨叫着扑倒在地！“有埋伏！保护大人！”护卫头目目眦欲裂，嘶声怒吼，拔刀护在赵霸身前。其余护卫也瞬间拔出兵刃，惊恐地围成一圈，火把的光芒剧烈晃动，人影幢幢，一片混乱！
“赵霸狗贼！纳命来！”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黑暗深处传来！只见一道黑影如同扑食的苍鹰，从一座高耸的废窑顶部凌空扑下！手中一柄沉重的环首刀，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直劈赵霸那颗惊骇欲绝的肥硕头颅！刀光映着火光，照亮了袭击者那张年轻、布满风霜却燃烧着滔天恨意的脸——李然！
“挡住他！”赵霸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向后躲闪。护卫头目怒吼着挥刀迎上！“铛！”金铁交鸣的巨响刺破夜空！火星迸溅！护卫头目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从刀身传来，虎口瞬间崩裂，环首刀脱手飞出！李然刀势未绝，顺势一个凶狠的斜撩！“噗！”血光迸现！护卫头目一条手臂齐肩而断，惨嚎着栽倒在地！李然如同杀神附体，刀光如匹练，卷起漫天血雨！他每一刀都带着刻骨的仇恨，祠堂的鲜血、族人的悲鸣、张禹的遗恨……尽数倾注于刀锋之上！护卫虽众，竟被他这搏命的打法杀得人仰马翻，阵脚大乱！
“放箭！射死他！射死他！”赵霸躲在几名亲卫身后，声嘶力竭地尖叫，肥胖的身躯因恐惧而剧烈颤抖。
残存的护卫纷纷取下背负的角弓，搭箭欲射！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呜——呜——呜——”一阵苍凉、急促而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骤然从四面八方响起！紧接着，是如同闷雷般滚动的马蹄声！无数火把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点亮了永丰仓周围的黑暗！火光中，赫然是大队精锐的汉军骑兵！他们沉默地围拢上来，玄甲森然，刀戟如林，将整个永丰仓围得水泄不通！一股肃杀的铁血之气，如同实质的冰墙，瞬间冻结了场中所有人的动作！
火光最盛处，一骑缓缓排众而出。马上之人，并未披甲，只着一身玄色深衣，身形并不魁梧，甚至有些清瘦。然而，当他出现的那一刻，整个喧嚣的战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呜咽的寒风都仿佛为之屏息！那是一种历经尸山血海、统御千军万马方能淬炼出的、不怒自威的磅礴气势！他面容沉静，眼神深邃如同亘古的寒潭，目光缓缓扫过狼藉的战场、惊惶的护卫、瘫软如泥的赵霸，最终落在浑身浴血、拄刀喘息、眼神却依旧燃烧着不屈火焰的李然身上。
大将军，卫青！
赵霸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扑到卫青马前，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大将军！大将军救我！有……有贼人欲刺杀下官！图谋不轨！定是匈奴奸细！大将军明察啊！”
卫青并未看赵霸，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钳，锁定了李然，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汝是何人？因何在此行凶？”
李然拄着刀，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他迎着卫青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毫无惧色，声音嘶哑却字字如铁：“草民李然！河东李氏遗孤！今日在此，非为行凶，实为擒拿侵吞军粮、构陷忠良、祸国殃民的蠹虫赵霸！请大将军明鉴！”他猛地一指那被砸开一半的窑口木门，“赵霸贪墨军粮、私设黑仓之铁证，尽在此窑之下！大将军治军严明，当知军粮乃三军命脉！此獠不死，军心难安！国法难容！”
“血口喷人！大将军！他血口喷人！”赵霸尖叫起来，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
卫青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他并未理会赵霸的嘶嚎，目光转向那幽深的窑口，又扫过地上护卫的残肢断臂和赵霸那副惊恐失态的丑态。李然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击在他心头。军粮！这是他的逆鳞！他缓缓抬起手，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来人。”“在！”数名亲卫应声出列。“入窑，搜查。”“诺！”
亲卫们擎着火把，如狼似虎地冲入幽暗的窑口。片刻之后，里面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响，紧接着，一名亲卫捧着一本厚厚的、封面沾满灰尘的账簿快步而出，单膝跪地呈上：“禀大将军！窑内发现私仓一座，藏粮颇丰！另搜得账簿数册！此乃总账！”
卫青接过账簿，就着亲卫手中的火把，随手翻开。泛黄的纸张上，密密麻麻记录着粮秣出入，而其中用朱笔圈注的一条条触目惊心的亏空——“精粟五百石”、“上等黍米三百石”、“军盐百斛”……时间、地点、经手人（多为胡三），甚至倒卖的去向，都记录得清清楚楚！证据确凿，铁案如山！
卫青握着账簿的手指，微微收紧。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终于落在了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赵霸身上。那眼神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令人骨髓都为之冻结的失望与厌恶。
“赵霸，”卫青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来自九幽的寒冰审判，“你，可知罪？”
“大……大将军……我……我……”赵霸浑身筛糠，嘴唇哆嗦着，再也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在卫青面前，任何狡辩都是徒劳！
“拿下。”卫青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在处置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诺！”亲卫们如狼似虎地扑上，铁钳般的大手将烂泥般的赵霸拖起。
“不！大将军饶命！是卫桓！是卫桓逼我……”赵霸如同濒死的肥猪般嚎叫起来，绝望的目光怨毒地扫过卫青身后那些卫氏亲随的脸，最终死死钉在一个面色煞白的身影上——卫桓！他想拉人垫背！
卫桓被那目光刺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脸上血色尽褪。
卫青却仿佛没有听到赵霸的攀咬，目光越过混乱的现场，再次投向拄刀而立、喘息未定的李然。那年轻的脸庞上，血污与沙尘混合，却掩不住那双眼中燃烧的、如同野火般不屈的恨意。这恨意，让卫青感到一种莫名的沉重。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挥了挥手：“将此人……一并带走，严加看管，待军法议处。”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亲卫上前，冰冷的锁链套上了李然的手腕。李然没有反抗，只是任由锁链加身，目光依旧死死盯着被拖走的赵霸，胸膛起伏，如同压抑着即将爆发的火山。卫青的出现，虽然擒拿了赵霸，却也阻断了他手刃仇敌的最后机会！而且，那句“待军法议处”，如同冰冷的枷锁，将他牢牢困住。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浑身浴血、背上还插着半截断箭的传令兵，从塞外方向疾驰而来，冲破军阵，直扑卫青马前，滚鞍落马，嘶声悲呼：“报——大将军！李都尉巡弋前锋……遭遇匈奴左贤王主力！被困……阴山余脉鹰愁涧！敌众我寡！危……危在旦夕！请求……火速驰援！”
如同晴天霹雳！卫青沉静如水的脸色骤然一变！鹰愁涧！绝地！李陵！“全军听令！”卫青的声音瞬间变得如同金铁交鸣，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即刻拔营！目标，鹰愁涧！驰援李陵所部！”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长嘶，如同离弦之箭，率先冲向塞外无边的黑暗！身后，铁流滚滚，蹄声如雷！
被锁链铐住的李然，猛地抬头，望向塞外那片吞噬了李陵大军的黑暗。狼居胥山……鹰愁涧……李陵！那个曾用沉重目光劝阻过他的将军！那个背负着李家宿命的男人！一股复杂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仇恨尚未得报，新的惨烈厮杀已然降临。冰冷的锁链摩擦着手腕，塞外的寒风卷着血腥味灌入鼻腔。他仿佛听到了那首悲凉的《边塞谣》在风中呜咽，字字泣血：
边塞风寒刀剑鸣，
贪官窃粮断军情！
天命不佑忠魂散，
血战何日见太平？
歌声在风中飘散，如同为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奏响的一曲无尽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