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西南,野竹萧瑟。一场寒雨过后,竹叶青黄凋零,铺满泥泞湿滑的地面。风穿竹隙,呜咽如泣,更添几分肃杀与凄惶。竹林深处,隐着一处半塌的猎户窝棚,早已废弃,唯余断壁残垣,勉强遮蔽风雨。
梁蔚蜷缩在窝棚最阴暗的角落。深灰色的斗篷裹住身躯,却掩不住那彻骨的寒意与深入骨髓的痛。背脊上,廷尉府鞭笞与李珏追捕时荆棘划破的伤口,虽经简单草药敷裹,依旧在湿冷中阵阵灼痛,如同无数烧红的细针反复刺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肺叶深处撕裂般的痛楚。他手中紧攥着那卷早已被血、汗、泥浆浸透的梅玲绝笔竹简,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如同攥着一块寒冰,也攥着那无法愈合的伤口。
张伯临死前那凝固着狂热与解脱的眼神,梅玲在廷尉狱中血泪控诉“因爱生恨”的嘶吼,父母幼弟被车裂的血雾……还有赵高那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车裂弃市”宣判,在他脑中疯狂轮转、撕扯。智谋?在绝对的酷刑与背叛面前,那竹片上的刻痕,何其苍白!何其可笑!
他挣扎着,自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粗陶药罐——这是用身上仅存的几枚半两刀币,冒险从附近村落一个胆大的采药人那里换来的。罐内是捣烂的草药,散发着苦涩的气息。他解开斗篷和褴褛的深衣,露出伤痕累累、污秽不堪的上身。伤口在湿冷的空气中暴露,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他用颤抖的手指,挖起冰凉黏腻的药泥,一点点、极其艰难地涂抹在翻卷的皮肉和青紫的淤痕上。药泥触及伤处,带来一阵短暂的、刺骨的清凉,旋即被更剧烈的灼痛淹没。
“呃……” 剧痛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额角冷汗涔涔。动作牵扯间,怀中另一卷竹简滑落在地——那是张仪残篇。竹简上沾满泥污,几处刻痕已然模糊。
他低头,看着地上那卷承载着复仇希望的竹简,又看看手中梅玲那浸透血泪的绝笔。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呐喊:逃!带着这残篇,远遁山林!张伯已死,梅玲将殒,赵高势大,复仇已成绝路!另一个声音,却如同九幽寒风:逃?逃向何方?父母幼弟的冤魂在冥府泣血!梅玲将在三日后被五马分尸!张伯枯槁的身躯倒在廷尉府冰冷的石地上!此等血仇,不报,何以为人?!
道德抉择的利刃,将他的心凌迟。
“梅玲……” 他抚摸着绝笔竹简上那娟秀却潦草的字迹,指尖仿佛能感受到她在地牢中书写时的颤抖与绝望。她为他顶罪,为他受尽酷刑,最终却因绝望与怨恨将他构陷……这背叛,刻骨铭心!可这背叛的根由,竟是他昔日的“懦弱”与“无情”?是他坚守的“智谋”在她遭受炼狱之苦时,未能如天神般降临?!
“智谋……若不能护我所爱……与屠刀何异……” 嘶哑的声音在空寂的窝棚中回荡,充满无尽的痛苦与自责。他猛地攥紧拳头。
“必须救她!” 这个念头如同疯长的毒藤,瞬间缠绕了他全部心神!纵是飞蛾扑火,纵是十死无生!否则,他梁蔚,与那冷血无情的赵高,又有何异?!此乃赎罪!赎他对旧情的亏欠!赎他因“智谋”而延误的营救!
决心已定,如同冰冷的铁水浇铸心间。他挣扎着爬起,不顾全身伤口撕裂般的剧痛,在窝棚角落的破陶罐里抓起一把冰冷的、混杂着碎石的湿泥。他以泥为墨,以指为笔,在相对干净的地面上,借着窝棚破洞透入的惨淡天光,开始勾勒。
咸阳宫图!廷尉府布局!巡城卫戍路线!梅玲可能的囚禁之处——廷尉死牢!那地方……他曾被悬吊其中,深知其森严!强攻?无异以卵击石!唯一的机会……在行刑押解途中!咸阳市肆到廷尉府,必经横贯东市的“尚冠里”大道!道旁屋舍密集,或有可趁之机!
然,如何引开押解的重兵?如何突破廷尉府力士的铜墙铁壁?他脑中飞速运转,穷尽张仪残篇之策,却觉处处死路!力量!他需要足以撼动廷尉府的力量!张伯已死,楚人死士……梅玲已暴露,联络断绝!孤身一人,如何翻天?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他颓然坐倒,背靠冰冷的土墙,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沫溅在胸前的泥污上。
就在这时!
窝棚外,竹林深处,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不止一人!梁蔚瞬间警觉如猎豹,屏住呼吸,手已摸向怀中仅剩的一枚磨利刀币!
“梁先生……可是在此?” 一个刻意压低的、略显熟悉的女声响起,带着一丝试探。
梁蔚心头剧震!是辛夫人身边的侍女阿萝?!
他强抑惊疑,无声地挪到窝棚破口处,借着竹影缝隙向外窥视。只见竹林间,阿萝一身不起眼的褐色粗布深衣,神色紧张地四处张望。她身后,跟着一个同样衣着朴素的陌生老者,身形佝偻,面有菜色,眼神却异常机警。
“阿萝?” 梁蔚压低声音,自破口处探出半张污秽的脸。
阿萝看到梁蔚,明显松了口气,疾步上前,声音压得更低:“先生!快!随我离开此地!李珏的人……已搜到这附近了!夫人……夫人让我务必找到你!”
“辛夫人?” 梁蔚心中疑窦更深。朝堂之上,辛夫人借他之手扳倒李珏的意图昭然若揭,然此刻梅玲事发,赵高震怒,辛夫人自身难保,为何还要冒险救他?
“夫人说……赵高因李珏之事,已多次遣人威逼质问,府邸内外遍布耳目,形同软禁!她断定赵高绝不会放过她...” 阿萝语速极快,眼中是真切的恐惧,“夫人处境危殆!她……知先生必欲救梅玲!特命我送来此物!这是她最后的指望了!” 她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小卷用油布包裹的、边缘磨损的素帛,塞入梁蔚手中!
梁蔚展开素帛,借着微光一看,心头狂震!帛上赫然是几枚清晰的印玺拓纹!一枚是廷尉赵高处理紧急公务的私押小印!另一枚……形制古朴,龙钮威严,竟是……秦始皇巡行天下时,赐予近臣、用以调发沿途郡县物资的“行玺”摹本!虽非真印,但其形制、纹路细节,足以乱真!
“夫人……从胡将军处……偶然见得陛下行玺图样……又设法拓了赵高私押……” 阿萝的声音带着颤抖,“夫人言……先生智谋通天……当知此物……或可……撬动泰山!”
撬动泰山?!梁蔚脑中瞬间电闪雷鸣!一个极其大胆、凶险万分的计划雏形,如同毒龙般骤然成形!借刀!借那至高无上的帝王之刀!借秦始皇对“谋反”深入骨髓的恐惧之刀!这恐惧,源于荆轲那惊世一击!源于六国未熄的余烬!更源于……焚书坑儒也无法堵住的天下悠悠之口!
“李珏追兵将至!先生快随我走!夫人备有隐秘之处!” 阿萝急切催促。
梁蔚却缓缓摇头,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光芒:“替我……谢过夫人。然梁蔚……尚有未竟之事。请转告夫人……静待……惊雷!”
他不再理会阿萝惊愕的目光,迅速将素帛贴身藏好,抓起地上那卷沾满泥污的张仪残篇,毫不犹豫地转身,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疾速没入竹林更深处,消失在茫茫竹海与渐起的暮色之中。
两日后,夜。废弃窝棚。
油灯如豆,灯焰在穿棚而入的寒风中不安跳动。梁蔚伏在冰冷的地面,面前摊开着几片削磨光滑的薄木牍。他手中握着一截坚硬的尖石,指尖因用力而发白、破损,渗出血丝,混入木牍的纹理。他全神贯注,眼神锐利如刀锋,在木牍上飞快地刻划着。
他在伪造书信。
非是模仿李珏笔迹,而是模仿一种他曾在廷尉府案牍库中见过的、赵高心腹密探特有的、刚硬刻板的“告密体”!字字如刀,力透木牍:
“臣密奏陛下:事急如火!廷尉赵高,阴结楚地项氏,欲趁陛下东巡之际,效荆轲故伎,于博浪沙(注:秦始皇东巡遇刺之地,借其名)行大逆!其已密遣死士,携淬毒劲弩,伏于预定路线险隘处!更有甚者,赵高私刻陛下行玺,伪作调兵符节,欲嫁祸于随行护驾之蒙将军,趁乱夺宫!其心之毒,亘古未有!臣冒死探得,证据确凿,然赵高爪牙遍布,臣命悬一线!伏乞陛下速断!迟则……社稷倾覆!——潜伏者泣血顿首”
刻罢,他取出阿萝送来的素帛。借着昏暗的灯光,用一根细如发丝的竹签,蘸着精心调配的、以木炭灰和动物血混合的“墨汁”,极其小心地,将赵高那枚私押小印的拓纹,一丝不苟地描摹在木牍末尾!接着,又以同样精细到极致的手法,将秦始皇那枚“行玺”的摹本纹路,复刻于木牍上方空白处!
伪造完成!他吹干墨迹,将木牍卷起,用细麻绳捆扎。这卷致命的“密奏”,如同一枚淬毒的匕首,散发着森森寒意。
接下来,是如何将这匕首,精准地送入秦始皇手中!他脑中浮现出张伯生前那遍布咸阳、如同蛛网般隐秘而脆弱的情报网络。张伯虽死,其联络暗号与传递节点,梁蔚曾窥得一二!此乃火中取栗!他必须借张伯残存的网络,将此“密奏”散布出去,直指御前!
夜更深。寒风呼啸,竹林呜咽如鬼哭。
梁蔚藏身于一丛茂密的荆棘之后,远远窥视着竹林边缘一条荒僻小径。一个身影正佝偻着背,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破旧独轮车,车上堆着些柴草,缓缓行来。那是张伯网络中的一个底层传递者——樵夫老吴。梁蔚记得张伯与他联络的暗号:三声鹧鸪叫,两声布谷鸣。
梁蔚深吸一口气,捏住喉咙,模仿鹧鸪:“咕——咕咕——咕!” 稍停,又模仿布谷:“布谷——布谷!”
小径上的身影猛地停住!警惕地四下张望。
梁蔚自荆棘后闪出半个身影,压低声音:“吴伯,鹧鸪三,布谷二,可有回音?”
老吴浑浊的眼睛瞬间锐利,死死盯着梁蔚污秽不堪的脸,半晌,嘶声道:“……回音……是……孤雁南飞……无枝可依?” 这是张伯死后,网络中断的暗语。
梁蔚心中一沉,却毫不迟疑,沉声道:“孤雁虽孤,其鸣也哀!今有‘惊雷’之讯,关乎社稷存亡!需借老伯柴车一用,送至‘城南铁匠铺’!此乃……张伯遗志!” 他迅速将卷好的木牍塞进一捆柴草的缝隙深处。
老吴身体剧震!浑浊的眼中瞬间涌起复杂的光芒,有恐惧,有犹豫,最终化为一丝浑浊的泪光和决绝!他不再言语,默默将柴草重新堆好,覆盖住木牍,推起吱呀作响的独轮车,头也不回地没入更深的黑暗。
梁蔚望着老吴消失的方向,心头一块巨石稍稍落下,却又悬得更高。此计若成,赵高必遭灭顶之灾!然此计若败……老吴、辛夫人、乃至所有可能接触此“密奏”的人……皆将粉身碎骨!
他退回窝棚,疲惫与伤痛如同潮水般袭来。他蜷缩在冰冷的干草堆上,怀中紧贴着那卷梅玲的绝笔竹简和冰冷的张仪残篇。昏沉中,梅玲血染囚衣的身影与张伯枯槁倒地的景象不断交替。救她……此计便是唯一的机会!若赵高因此被扳倒,梅玲或有一线生机!
翌日,正午。竹林死寂。
梁蔚正用冰冷的竹叶上凝结的露水解渴,忽闻竹林外传来一阵极其尖锐、凄厉的鸣镝之声!随即是战马嘶鸣与沉重的脚步声!
不好!是廷尉府特有的响箭传讯!追兵已至!
他瞬间弹起,如同惊弓之鸟!背伤剧痛也顾不得了!刚冲出窝棚,便见竹林边缘,火把光芒乱晃!李珏那阴鸷如鹰隼的面孔,在火光中清晰可见!他手持长剑,正指挥着数十名如狼似虎的廷尉府力士,呈扇形包抄而来!刀剑出鞘的寒光,刺破竹林的阴翳!
“搜!仔细搜!逆贼梁蔚必藏匿于此!凡有窝藏者,连坐同罪!” 李珏的厉喝如同丧钟!
梁蔚亡魂皆冒!转身便向竹林最茂密、最崎岖的深处亡命狂奔!荆棘撕扯着他的裤腿和早已褴褛的深衣,尖锐的竹枝抽打在脸上,留下道道血痕!身后,追兵的呼喝声、刀剑劈砍竹竿的断裂声、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近!
“在那里!放箭!” 李珏的咆哮声穿透竹林!
嗖!嗖!嗖!数支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自梁蔚身侧、头顶擦过!深深钉入前方的竹竿!一支箭矢更是贴着他的耳廓飞过,带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梁蔚肝胆俱裂!他猛地扑倒在地,翻滚着躲入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后!心脏狂跳如擂鼓,几乎要破胸而出!焚书坑儒的恐怖阴影瞬间笼罩!若被擒住,怀中的张仪残篇与梅玲绝笔,便是催命符!赵高定会以此大做文章,将他与梅玲的“罪行”彻底坐实!
追兵的脚步已近在咫尺!火把的光芒在灌木丛外晃动!他甚至能听到力士粗重的喘息和佩刀与甲片摩擦的金属声!
千钧一发!
他猛地瞥见身侧不远处,一株粗壮的老竹根部,有一个被野兽掏挖出的、黑黢黢的土洞!不及细想,他如同狸猫般,手脚并用,拼命向那土洞钻去!洞口狭窄,背上的伤口被尖锐的土石狠狠刮擦,剧痛钻心!他咬紧牙关,不顾一切地向内挤!
就在他半个身子刚刚挤入土洞的刹那!“哗啦!” 他藏身的灌木丛被数把长戈粗暴地劈开!火光瞬间照亮了他尚未完全隐入黑暗的下半身和一只沾满泥污的脚!
“在洞里!” 力士狂喜的吼声炸响!
一支冰冷的长戈,带着死亡的呼啸,狠狠刺向他暴露在洞外的脚踝!
梁蔚亡魂皆冒!求生本能爆发!他猛地将身体完全缩入土洞深处!同时双脚拼命向后蹬踹!
“噗嗤!” 戈尖擦着他的小腿划过,带起一溜血花!深深刺入了他刚才藏身的泥土中!
“拖出来!” 李珏的厉喝在洞外响起!
数支长戈探入洞中,胡乱搅动、捅刺!冰冷的金属紧贴着梁蔚的身体划过!泥土簌簌落下!死亡的阴影扼住了他的咽喉!
梁蔚蜷缩在土洞最深处,冰冷的泥土紧贴着身体。怀中,梅玲的绝笔竹简和张仪的残篇,如同最后的火种,紧贴着他狂跳的心脏。土洞外,是李珏和廷尉府力士狰狞的面孔与索命的刀戈。
竹林的风,穿过洞口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如同万千冤魂的恸哭。
退路已绝!梅玲的行刑之日……就在明日!而他的“惊雷”之谋……此刻,正随着老吴那辆吱呀作响的独轮柴车,在未知的命运之路上……颠簸前行!
生?死?复仇?救赎?所有的希望与绝望,都悬于……那卷伪造的木牍……能否……惊动九重宫阙之上的……帝王之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