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风，裹挟着水汽与腐烂枝叶的浊息，沉甸甸地压在燕青身上。他蜷缩在一处被雷火劈断的巨大朽木形成的空洞里，湿冷的树皮紧贴着后背。齐地带来的粗葛短褐早已被荆条撕扯得褴褛不堪，露出底下新添的鞭痕与荆棘刮出的血口，凝结着黑红的痂。脚上的草鞋只剩一只，另一只脚板被尖锐的石块划得血肉模糊，每一次踩下都像踏在烧红的烙铁上。
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舌苔上只有铁锈般的血腥味。腹中饥饿如同无数小虫啃噬，眼前阵阵发黑。追兵的呼喝声似乎就在不远处的林间回荡，时近时远，如同跗骨之蛆。
“哗啦！”一声异响自身后朽木上方传来，伴随着细碎泥土滚落的声音。
燕青全身骤然绷紧，如同受惊的野兽，猛地向洞内更深处的阴影缩去，右手本能地摸向腰间——空空如也。祖父传下的那柄云纹青铜剑早已失落。他只能死死攥紧一块带着棱角的尖锐碎石，呼吸屏住，双眼死死盯住洞口渗入的微弱天光。
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来人身材不高，裹在一件洗得发白、打着层层补丁的深色粗麻短褐里，腰间束着草绳。他背着一个同样破旧的藤筐，里面隐约露出几样奇特的木制工具和零碎竹片。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脸，颧骨高耸，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黧黑，嘴唇紧抿成一道坚毅的直线，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如同古井深潭，没有丝毫波澜，平静地扫视着阴暗的树洞。目光最终落在了蜷缩在角落、如同惊弓之鸟的燕青身上。
没有杀气，没有敌意，但那深潭般的目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燕青浑身不自在。
“何人？”燕青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戒备，手中的石尖对准了来人。
来人并未回答，只是侧耳倾听了一下洞外隐约传来的、吴卒特有的呼哨联络声。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目光再次落在燕青褴褛衣衫下露出的、还渗着血污的鞭痕上，那显然是吴国军中所用的刑具留下的印记。
“随我来。”来人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他侧身让开洞口一线光亮，做了个简单的手势。
燕青犹豫了。这陌生人的平静让他不安，但洞外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清晰得如同敲打在心上。他咬紧牙关，猛地从阴影中窜出，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兽，紧跟着那个沉默的身影，没入更加幽深、藤蔓纠缠如巨蟒的密林之中。
那人身形在林中穿梭，竟如猿猴般敏捷，脚步轻得不可思议，巧妙地避开盘根错节的树根和垂下的气根，专挑最湿滑难行、枝叶最浓密的地方走。燕青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几次险些滑倒，粗粝的树皮和锯齿般的叶片不断撕扯着他裸露的皮肤，留下新的火辣辣的痛楚。
不知在林间跋涉了多久，日头西斜，将密林染上一层诡异的暗金。前方引路的身影终于停下。眼前是一道陡峭的、布满湿滑青苔的岩壁，岩壁底部被浓密的藤蔓完全覆盖，黑沉沉一片，仿佛死路。
那人走到岩壁一角，蹲下身，双手在几块看似随意堆叠的、长满苔藓的岩石上快速而有序地摸索、按压。动作精准，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
一阵轻微却清晰的机括摩擦声响起。紧接着，就在燕青惊愕的注视下，那堵死的藤蔓后方，一大块覆盖着苔藓和藤蔓的岩壁，竟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幽深洞口！洞口边缘，能看到打磨过的木轨和嵌入岩石缝隙的铁钉，结构精妙。
“进。”那人言简意赅，率先弯腰钻入黑暗。
燕青再无犹豫，紧随其后。刚一进入，身后便传来沉闷的“嘎吱”声和岩石摩擦声，那伪装得天衣无缝的厚重石门，再次严丝合缝地滑回原位，将最后一丝天光隔绝在外。洞内瞬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黑暗中，传来火石敲击的清脆声响。一点微弱的火星跳跃，随即引燃了那人手中一根细小的松明。昏黄摇曳的火光，瞬间驱散了令人窒息的黑暗，照亮了这方小小的庇护所。
这是一个依山岩开凿的石室，不大，却异常规整干燥。石壁上挂着几件同样打着补丁的粗麻衣物。墙角堆放着劈好的木柴和干草。最引人注目的是石室中央一张简陋的木案，上面散乱地摆放着许多奇特的物件：削磨得异常光滑的细长木杆、柔韧的竹片、打磨精巧的木制齿轮、缠绕得整整齐齐的兽筋，还有一些燕青从未见过的、结构复杂的小巧木质构件，散发着淡淡的松脂和桐油气味。
“墨离。”举着松明的男子将火种小心地引燃固定在石壁凹槽内的一盏小小油灯，灯光稳定下来，映亮他沉静的面容。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那些木器，“墨者。”
墨者？燕青心头一震。他曾听祖父提起过，南方有一群奇人，不尚奢华，专研木石机巧，主张“兼爱”、“非攻”，行踪诡秘，常助弱小守城。没想到在这楚国边陲的密林深处，竟真的遇上了。
“燕青。”他报上姓名，声音依旧嘶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些精巧的木器吸引。
墨离没有多言，指了指角落的干草堆，又指了指石壁上一个凿出的、蓄着清水的凹槽，示意他休息饮水。自己则走到木案前，拿起一件半成品的木制器物，借着灯光，用一把小巧锋利的刻刀专注地修整起来。那器物形如鸟身，有翅有尾，骨架轻盈，似乎是用削薄的竹片巧妙榫卯连接而成。
燕青踉跄着走到水槽边，掬起冰凉的清水，贪婪地饮了几大口。清冽的水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瘫坐在干草堆上，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然而，一闭上眼，便是老黄断气的哀歌，祖父倒下的血泊，小妹惊恐的泪眼，阿卯扭曲的小小尸体……还有吴使腰间那块刺眼的水波玉饰！
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心脏，让他几乎窒息。他猛地睁开眼，目光落在墨离手中那精巧的木质鸟形器物上，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窜起：此等机巧，若用于复仇，岂非利器？
“墨者…兼爱非攻？”燕青的声音打破了石室的寂静，带着一丝难以压抑的急切和质疑，“那吴人屠我满门，血债累累，难道也不该攻？不该杀？”
墨离手中的刻刀微微一顿，并未抬头，沉静的声音在石室中回荡，如同古井投石：“攻伐杀戮，冤冤相报。以暴易暴，终无了时。兼爱，爱人如己，无分亲疏敌我。非攻，非为不争，乃止不义之杀伐，守生民之安宁。”
“爱人如己？”燕青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悲愤的颤抖，“那吴卒屠戮妇孺之时，可曾想过爱人如己？我祖父一生耿介，揭发奸佞，反遭灭门！此等血仇，你教我如何兼爱？！如何非攻？！”他激动地站起身，胸口的鞭伤因动作而崩裂，渗出血迹，染红了褴褛的衣襟。
墨离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看向激动的少年。昏黄的灯光在他黧黑的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他没有反驳，也没有斥责，只是沉默了片刻。石室中只有燕青粗重的喘息和油灯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墨离的嘴唇微微翕动，一段低沉而哀怨的调子，如同林间呜咽的夜风，轻轻从他喉间流淌出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有所属啊树有枝桠），
心悦君兮君不知（我心悦你啊你却不知）。
烽火焚兮家何在（烽火烧毁啊家在何方），
离人泪兮湿青石（离人泪落啊浸湿青石）……”
歌声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悲凉和无奈，每一个音符都沉甸甸的，仿佛浸透了楚国无数流离失所者的血泪。这哀怨的调子，奇异地与老黄那染血的齐地哀歌在燕青脑中纠缠、碰撞，让他胸中翻腾的怒火和悲恸，竟一时凝滞，化作一种更深沉、更无处着力的酸楚。这歌声诉说的，是这乱世里千千万万破碎的家园和无处安放的冤魂。
墨离唱罢，石室重归寂静。他放下手中那半成品的竹骨鸟架，走到墙角，拿起一件更显粗犷的木器。那物呈长条状，主体是一根坚韧的硬木臂，臂身刻有凹槽，一端嵌着打磨光滑的扳机，臂前端固定着一个弯曲的、形似兽角的构件，上面绷着一根黝黑发亮、不知是何物鞣制的粗弦。
“弩。”墨离将木弩递向燕青，“守御之器，非为屠戮。”
燕青迟疑地接过。入手沉实，木料纹理细密坚硬，触手冰凉。他从未见过如此构造的兵器。
墨离走到石室另一侧，那里竖着一块厚实的木板，板上画着几个简单的圆圈作为标靶。他示意燕青模仿自己的动作。只见墨离取过弩，将弩臂末端顶在肩窝，左手稳稳托住弩身中段，右手扣住扳机，单眼微眯，瞄准。动作沉稳如山岳。
“嘎吱……”随着他扣动扳机下的一个木制小轮，弩臂后部精巧的木齿轮发出轻微的咬合摩擦声，带动着某种内部的绞盘机构，将那根紧绷的粗弦缓缓向后拉开，蓄积着令人心悸的力量！弦被拉至极限，卡在一个精巧的木质卡榫上。
墨离屏息，手指轻轻一扣扳机。
一声沉闷而强劲的弦响在石室中炸开！一支削尖的硬木短箭，化作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灰影，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地钉入数十步外木板的边缘！箭头深深没入木板，尾羽剧烈颤抖，嗡嗡作响。
燕青瞳孔骤缩！好快的速度！好强的力道！若以此物射人……五十步内，皮甲焉能抵挡？
“此乃木弩，”墨离放下弩，指着弩臂后部的木齿轮和扳机下的绞盘，“木轮、绞盘，省力张弦。铁钉加固，榫卯相合。”他手指划过弩身几处关键节点，那里果然能看到嵌入木中的细小铁钉，结构精密而稳固。“弦乃特制老竹，反复蒸煮鞣制，坚韧弹远。”
他又走到那扇厚重的石门前，指着门框上下几处不起眼的凹陷和凸起：“此门，重逾千斤。下有滑轨，内藏竹簧机括。”他伸手在门内侧一个隐蔽的凹槽处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脆响。紧接着，门外传来“嘎嘎”的沉重摩擦声。墨离示意燕青一同用力推门，那原本需极大力量才能滑动的巨石门，此刻竟变得异常“轻巧”，沿着隐藏的滑轨顺畅地向内滑开！燕青能感觉到，门体移动时，内部似乎有强劲的弹力在辅助推动。
“竹簧之力，”墨离解释道，“压缩蓄势，触发则释。”他松开手，又在门内侧另一处轻轻拨动一个木销。沉重的石门在滑行一段后，依靠自身重量和滑轨的微小坡度，加上竹簧残余的推力，又缓缓滑回原位，严丝合缝地闭合。
燕青抚摸着冰冷厚重的石门，感受着其内蕴含的、超越蛮力的机巧伟力。复仇的火焰在心底疯狂燃烧，祖父的青铜剑虽失，但这墨家机关之术……这木弩的威力，这门户的机巧，不正是一条全新的、更致命的复仇之路吗？
“学！”燕青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近乎狂热的火焰，死死盯住墨离，“教我！教我此弩！教我此门机关！”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带着不容拒绝的决绝，“我要用它，诛杀仇雠！”
墨离看着少年眼中那几乎要将一切焚毁的复仇之火，深潭般的眼眸中，第一次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情绪。他沉默地拿起那具木弩，走到燕青面前，没有斥责，也没有应允，只是将弩递给他，然后指着弩臂后部的木齿轮和绞盘，声音依旧沉稳：
“先学，张弦。”
燕青迫不及待地接过弩，模仿着墨离的动作，将弩臂抵肩，左手托住，右手去扳动那个小小的木轮。然而，那木轮纹丝不动！弩弦紧绷如铁石。他憋红了脸，用尽全身力气去扳动绞盘，手臂上青筋暴起，齿轮发出艰涩的“咯咯”声，只勉强转动了微小的一格。
墨离在一旁静静看着，直到燕青力竭，才伸出手指，点在弩身一处受力点上：“力，非尽用蛮。枢机在此，顺势而为。”
燕青喘息着，按墨离所指，调整着力点。这一次，绞盘齿轮的转动虽依旧沉重艰涩，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但终究缓缓动了起来。粗硬的弩弦，在他全神贯注的操控下，伴随着木齿轮单调而吃力的“嘎吱…嘎吱…”声，一丝丝、一寸寸地向后张开。每一分张力的过程，都仿佛在榨干他逃亡路上仅存的气力，汗水混着脸上的污垢滑落，滴在冰冷的弩臂上。
就在他全神贯注与这木弩较劲时，墨离走到石室一角，拿起那个半成品的竹骨鸟架，又取过几片轻薄坚韧、不知何种材料鞣制而成的灰褐色薄片，开始用细麻绳仔细地将其绷紧在鸟架的翅骨上。动作细致而专注。
“此物何用？”燕青喘着粗气，忍不住问道，目光却未离开自己手中正艰难张开的弩弦。
“风筝。”墨离头也不抬，手指灵巧地将麻绳穿过竹骨上预留的小孔，打结固定，“布为翼，竹为骨。借风之力，翱翔九天，俯瞰大地。”他顿了顿，将初步绷好一只布翼的风筝骨架举起，对着油灯的光看了看，调整着平衡，“墨者用之，或探敌情，或传讯息，或……观天时。”
风筝？翱翔九天？俯瞰大地？燕青心头猛地一跳！若以此物，高悬于姑苏城上，伯嚭那奸贼的行踪，吴宫禁卫的布置，岂非尽收眼底？复仇之路，豁然又多了一条！
这念头如同野火，瞬间点燃了他因疲惫而有些涣散的精神。他咬紧牙关，将全身残存的气力再次灌注于双臂，狠狠扳动那冰冷的绞盘木轮！
“嘎吱——！”一声刺耳的摩擦，弩弦终于被拉至极限，卡在了那精巧的木制卡榫上！沉重的弩臂因蓄满力量而微微震颤，一股冰冷而充满毁灭意味的气息从中透出。
燕青喘息着，汗水浸透了破烂的衣衫，但眼中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他看向墨离手中那只初具雏形的风筝，又低头凝视着手中这具蓄势待发的木弩，再望向那扇依靠机括便能滑动的厚重石门。
机巧之力！这便是他复仇的倚仗！什么兼爱非攻，什么冤冤相报无了时！燕氏的血，必须用仇人的血来偿还！祖父、老黄、阿卯、小妹……他们的冤魂，在九泉之下等着他！
就在这时，石室外，隐约传来一阵人语喧哗，由远及近，似乎是一队路过的商旅，在疲惫地交谈。
“……听说了么？吴国那个太宰伯嚭，前些日子又得了大王赏赐，风头正盛呢！”“可不是！听说他奉了王命，不日就要出使越国，去商议什么会盟之事……啧啧，这越国刚吃了败仗，转眼又要会盟，真真是……”
伯嚭！出使越国！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燕青耳边炸响！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墨离，眼中再无半分迷茫，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
“越国！”燕青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淬火的冷硬，“我要去越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