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弩三矢,冷如冰锥,悬于机簧。墨离的竹尺划过《备城门》残简,指点着三重塌板、九处竹刺的方位。“力非尽用蛮,顺势而为。”他沙哑的嗓音混着桐油味,在昏暗的地窖里回响。可这顺势的杀局,真能绞碎伯嚭的脖颈吗?地窖缝隙漏进一丝越地湿暖的风,带着水边特有的苇叶清气,还有……若有若无的丝竹喜乐。
地窖里弥漫着桐油、新削竹片和泥土混合的浊气。几盏陶碟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将三个忙碌的身影投在潮湿的土壁上,如同皮影戏里的鬼魅。
墨离半跪在地,手中一柄磨得锃亮的青铜小刀,正专注地修整着一块弧形的厚实木板边缘。木板约三尺见方,边缘钻着几排孔洞,孔中穿入坚韧的麻绳,绳头系着打磨光滑的硬木楔子。他动作沉稳,刀刃刮过木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卷起细小的木屑。这是“塌板”,他口中“三重连环陷”的第一重。
燕青则盘坐在一旁,膝上横放着那具沉重的连弩。青铜齿轮泛着幽冷的光泽,他手指灵巧地拨弄着弩身后部两组并列绞盘上的木轮,仔细调试着青铜棘轮卡榫的咬合度。每一次齿轮转动,都发出艰涩而充满力量的“嘎吱”声。弩臂前端下方,那三道冰冷的箭槽内,三支特制的硬木短箭已静静就位,箭簇嵌着打磨锋利的细小铁钉,在油灯下闪着寒芒。六十步内,可破寻常皮甲!这冰冷的杀器,此刻正贪婪地汲取着燕青眼中近乎狂热的专注和恨意。
“齿轮咬合需再紧半分,”墨离头也不抬,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过松则射无力,过紧则易崩齿。‘势’在齿尖,力贯于弦,方得雷霆一击。”他手中的刀尖在木板边缘一个关键的受力点上轻轻一点。
燕青依言,屏息凝神,用一根细小的骨针,小心翼翼地拨动棘轮内部一个微小的铜制凸起。“咔哒”一声轻响,齿轮咬合的阻力瞬间增强,那艰涩的“嘎吱”声也变得更为沉实有力。他感受着弩身传递来的、蓄势待发的毁灭性张力,仿佛那紧绷的竹丝弦,正与他胸腔里那颗被仇恨灼烧的心脏同频震颤。
湘灵靠在地窖角落的阴影里。她换了一身越地平民女子的粗布衣裙,颜色灰暗,毫不起眼。素纱依旧蒙面,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眸。此刻,她正用一块沾着桐油的粗布,反复擦拭着几根削磨得异常尖锐、足有尺余长的坚硬竹刺。竹刺通体青黑,显然经过特殊药液浸泡,顶端闪烁着幽蓝的微光。这是“九宫竹刺阵”的部件,将被深埋于会盟台必经之路的泥土之下,与塌板机关联动触发。她的动作机械而专注,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油灯的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却照不进那深潭般的眼底。
“竹刺入地,斜指天枢,”墨离放下手中修整好的塌板,拿起一根湘灵擦拭好的竹刺,对着灯光看了看尖锐的顶端,“覆土需薄,踏之即陷。塌板连环,一陷引三崩,竹刺如毒蛇出洞,封死退路。”他走到地窖中央用炭灰简单勾勒出的地形图旁,用手中竹刺指点着,“此处,伯嚭席位之后七步,乃其退路必经。连弩藏于东侧望楼,弩口斜指此处。陷阵发动,人群必乱,彼退则入刺阵,进则……”他手中的竹刺猛地向前一刺,指向炭灰图上代表伯嚭位置的一个黑点,“弩箭贯喉!”
燕青的目光随着墨离的竹刺移动,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他仿佛已经看到伯嚭那肥胖的身躯在塌陷的泥土中惊恐挣扎,被淬毒的竹刺洞穿脚踝,然后被三道撕裂空气的弩箭钉死在血泊里!复仇的快意如同毒酒,瞬间麻痹了他的神经。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连弩冰冷的弩臂,指关节咯咯作响。
就在这时,地窖上方,那狭小的通风口处,隐约飘来的丝竹喜乐声陡然清晰了许多!不再是断断续续,而是连成一片,带着一种奇特的欢快节奏,伴随着许多人踏着节拍的吆喝声和哗哗的水浪声。
“莲叶田田兮并蒂开(莲叶田田啊并蒂花开),
郎君撑篙兮迎妹来(郎君撑篙啊迎妹来)!
聘礼三牲兮舟满载(聘礼三牲啊船儿满载),
盟誓如山兮永不改(盟誓如山啊永不改)!
莲心虽苦兮情意长(莲心虽苦啊情意长),
水波为证兮日月光(水波为证啊日月光)!……”
歌声嘹亮,带着水乡特有的粗犷和直白,分明是一首越地的婚嫁民歌!只是那“盟誓如山”、“水波为证”的词句,在此刻听来,竟与即将到来的吴越会盟隐隐呼应,透着一种怪诞的喜庆。
湘灵擦拭竹刺的动作猛地一顿!她霍然抬头,素纱下的目光如电般射向通风口的方向,身体瞬间绷紧!握着竹刺的手指,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
“水上婚仪,”墨离眉头微蹙,侧耳倾听片刻,“会稽城郊常有,借水神之名,行嫁娶之礼。歌声……似乎离此不远?”
燕青也察觉到了湘灵的异样。那瞬间爆发的紧张感,绝非寻常。他放下连弩,警惕地看向她:“你识得此歌?”
湘灵迅速低下头,避开了燕青探究的目光,继续擦拭竹刺,动作却失去了之前的流畅,显得有些僵硬。“乡野俚曲,听过罢了。”她的声音透过素纱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短促而冰冷。
墨离深深看了湘灵一眼,不再追问。他走到地窖角落,拿起那具拆解好的风筝骨架和一大卷灰褐色的坚韧薄布——一种特制的防水布。“风筝升空,俯瞰全局。”他快速而熟练地将布翼绷紧在竹骨上,用细麻绳穿过竹骨预留的小孔打结固定,“会盟台地势,吴越卫戍分布,需此’天眼’尽收眼底。”他动作麻利,一只巨大的、形如猛禽的风筝很快在他手中初具雏形,竹骨坚韧,布翼紧绷。
“何时放飞?”燕青的注意力被风筝吸引。此物升空,伯嚭的行踪将无所遁形!
“今日黄昏,风向最稳。”墨离将初步组装好的风筝小心靠墙放好,布翼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如同蛰伏的巨鸟,“登北丘,借西风,直抵会盟台上空。”
计划已定,杀机如网,悄然张开。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将姑苏城外起伏的丘陵染上一层凄艳的金红。北丘之上,荒草萋萋。
墨离迎风而立,宽大的粗麻衣袖被强劲的西风鼓荡。他手中稳稳操控着缠绕风筝线的坚韧麻绳轱辘。那只巨大的布翼风筝,借着强劲而稳定的西风,如同真正的猛禽般,扶摇直上!竹骨发出细微的嗡鸣,灰褐色的布翼在夕阳下展开巨大的阴影,迅速攀升,朝着数里之外、依山傍水而建的会盟台方向翱翔而去。
燕青和湘灵伏在丘顶的荒草丛中,屏息凝望。燕青手中紧握着连弩,心潮澎湃。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化作天际一个小小的黑点,唯有墨离手中轱辘上不断放出的麻绳,证明着它正忠实地执行着使命。
“成了!”燕青低声道,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天眼已开,伯嚭插翅难逃!
就在这时,丘下蜿蜒的小道上,缓缓行来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马车在距离北丘不远的一处小树林旁停下。车帘掀开,一个身着素色深衣、身形颀长的中年男子缓步下车。他面容清雅,三缕长须飘洒胸前,眼神温润平和,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踏青赏景的文人雅士。然而,当他随意地抬眼,目光扫过北丘上空那只几乎融入暮色的风筝时,那温润的眼眸深处,瞬间掠过一丝洞悉一切的锐利精光!
越国上大夫,范蠡!
燕青和湘灵心头同时一凛!身体瞬间伏得更低。
范蠡似乎并未发现丘顶的三人。他负手立于林边,目光悠然追随着那只远去的风筝,仿佛真的只是在欣赏这黄昏奇景。他轻轻击节,口中竟低低地吟唱起来,调子悠扬闲适,却正是方才地窖通风口传来的那首越地婚歌!只是他吐字更加清晰,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带着奇特的韵律:
“……莲心虽苦兮情意长(莲心虽苦啊情意长),
水波为证兮日月光(水波为证啊日月光)!
奈何风急兮折莲茎(奈何风急啊折断莲茎),
聘礼沉沙兮……梦黄粱(聘礼沉沙啊梦黄粱)!”
他巧妙地改动了最后两句!原本喜庆的“盟誓如山永不改”,被他唱成了“风急折莲茎”、“聘礼沉沙梦黄粱”!这分明是赤裸裸的警告和嘲弄!歌声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锥,穿透暮风,狠狠扎进丘顶三人的耳中!
燕青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直冲头顶!范蠡!他竟在此刻出现,还唱出这改词的歌!他知道了?他知道了多少?!
墨离操控风筝轱辘的手猛地一紧!布翼风筝在空中似乎受到下方气流扰动,微微晃动了一下。他猛地回头,目光如电,射向丘下那个负手而立、仿佛在吟风弄月的素衣身影,黧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其凝重的神色!
湘灵的身体在草丛中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猛地低下头,素纱遮掩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一只手死死攥紧了衣角,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极其隐蔽地探入怀中,仿佛想握住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
范蠡唱罢,仿佛意犹未尽,微笑着摇了摇头,目光似无意般再次扫过北丘上空那只风筝,又意味深长地掠过丘顶荒草丛生的轮廓。随即,他不再停留,转身优雅地登车。青篷马车调转方向,不疾不徐地沿着来路驶去,很快消失在暮色渐浓的山道拐弯处。
丘顶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强劲的西风掠过荒草,发出呜呜的悲鸣。
“他……知道了!”燕青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塌板竹刺……连弩位置……他全知道了!那改词的歌……”
“风筝!”墨离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他猛地开始收线!轱辘急速转动,麻绳飞快收回,“他看见了风筝!以此物之能,会盟台周遭地形布置,一览无遗!陷阱位置,岂能瞒他?”
灰褐色的布翼风筝被迅速拉回,如同折翼的鸟儿,颓然坠落。墨离一把抓住风筝骨架,手指在布翼边缘一处极其隐蔽的竹骨连接处用力一按!
一声轻响,一小截不足半寸长的细竹管从榫卯缝隙中弹了出来!竹管中空,已被某种利器整齐削断!
“探哨!”墨离捏着那截断竹,脸色铁青,“有人以此物窥探过风筝!必是范蠡所为!他早已识破!”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刀,第一次带着强烈的审视意味,狠狠刺向伏在一旁、身体僵硬的湘灵!
“湘灵!”燕青也猛地转头,眼中爆发出惊疑和愤怒的火焰,“那婚歌……你今日听到时便不对劲!范蠡为何偏偏唱此歌?你……”
湘灵猛地抬头!素纱遮掩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此刻竟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复杂情绪——有恐惧,有愤怒,有挣扎,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她的嘴唇在素纱下微微颤抖,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死死咬住。她避开墨离和燕青的目光,猛地站起身,声音如同冰渣撞击:“此地已危!速离!”说完,竟不再理会二人,转身便朝着丘下另一个方向疾步走去,身影很快没入荒草丛中。
“湘灵!”燕青低吼一声,就要追去。
“让她走!”墨离一把按住燕青的肩膀,力道沉如山岳。他盯着湘灵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截冰冷的断竹,再看看燕青怀中那具寒光闪闪的连弩,最后望向暮色中会盟台模糊的轮廓。昏黄的油灯光线下,他黧黑的脸上刻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深沉的疲惫。他缓缓摇头,声音沙哑:
“风已变向……杀局,恐成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