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官上任三把火。林远这把“新官”，烧的第一把火，既不是立威，也不是颁布新政，而是——找地方开会。
高一年级组没有固定的独立办公室，老师们散落在各个语文、历史、政治办公室，像一盘散沙。林远这个光杆司令般的组长，想要把大家凑齐，难度不亚于当初让七班那帮小祖宗安静地上完一堂课。他原本想借用一下王副校长的办公室，结果被老张一句“你小子刚上位就想进常委会议室啊？”给怼了回来，最后只好把地点定在了那间多功能大厅旁边、兼放体育器材和杂物、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橡胶和灰尘混合气味的……备用教室。
会议时间定在下午放学后。林远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吭哧吭哧地把碍事的鞍马、破旧体操垫挪到角落，又找了块半新不旧的黑板擦，把讲台和几十张布满灰尘的课桌勉强擦出能坐人的区域。汗水顺着额角流下，他直起腰，看着这间颇具“后现代废土风格”的会议室，哭笑不得。这与他想象中郑怀仁校长那种窗明几净、茶香袅袅的会议场景，形成了惨烈而滑稽的对比。
“算了，接地气，接地气好。”他自我安慰道，至少这里空间够大，不用担心谁放个屁都能产生环绕立体声效果。
老师们陆陆续续地来了。看到这开会地点，表情各异。老教师们见怪不怪，熟门熟路地找个靠后的位置，拿出保温杯，开始进入“冥想”或“补觉”模式。年轻教师们则多少有些新奇，东张西望，互相低声交谈着。
林远站在讲台前，看着下面这群未来要并肩作战的“战友”们，心里有点打鼓。这里面有比他年长十几二十岁的老前辈，有和他资历差不多的同龄人，还有几张完全是陌生、带着学生气的面孔。他这个“空降”的年轻组长，能服众吗？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些。目光扫过人群，他看到了陈雪，她坐在中间靠前的位置，对他投来一个鼓励的微笑。他也看到了老张，这老哥居然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翘着二郎腿，端着保温杯，一副“我来给你镇场子”的架势，让林远压力更大了。
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坐在角落、显得有些局促的年轻女教师身上。正是昨天散会后跟他打招呼的杨帆。她今天依旧戴着那副黑框眼镜，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笔记本摊开，笔握得紧紧的，眼神里混杂着对陌生环境的好奇、对即将开始的工作的紧张，还有一丝……对讲台上那个“传奇学长”不易察觉的崇拜？
林远看着她，仿佛看到了时光倒流。两年前，他也是这样，坐在一群陌生的同事中间，心里七上八下，对未来充满迷茫，对即将面对的学生充满恐惧，唯一不同的是，当时可没人用崇拜的眼神看他，王主任看他的眼神更像是在看一个即将被推上火线的炮灰。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从一个被审视、被安排的新人，变成了需要去引导、去安排别人的“前辈”。身份的转换，让他心头那份紧张，莫名地沉淀下来，多了一份责任感和……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
人到得差不多了，会议室里嗡嗡的交谈声渐渐平息下来。林远清了清嗓子，走到讲台中央，没有像领导开会那样双手按着讲台，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
“各位老师，大家下午好。”他的声音还算平稳，“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林远，这学期担任咱们高一年级的组长，同时带语文和历史课。在座的很多都是我的前辈，经验比我丰富得多，也有和我差不多时间来的同事，还有刚加入青云大家庭的新伙伴。”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坦诚的笑容：“说实话，学校让我来当这个组长，我压力挺大的。论资历，我比在座很多老师都浅；论经验，我也还在摸索学习中。所以，这个组长，更多的不是管理，而是服务，是协调，是希望大家能一起把高一年级的工作做好，把咱们的学生带好。”
他没有摆任何架子，语气平和，姿态放得很低。这番开场白，让下面一些原本抱着“看你这毛头小子能玩出什么花”心态的老教师，脸色缓和了不少。
“今天是咱们第一次年级组会，没啥硬性任务，主要就是大家互相认识一下，聊聊咱们这学期大概的工作思路，也听听各位老师的想法和建议。”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几个关键词：“认识 · 沟通 · 协作 · 目标”。
“咱们先来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吧，就从我开始。”林远笑了笑，“我，林远，教语文和历史，带过一届高三，比较擅长……或者说，被迫擅长跟‘有个性’的学生打交道。业余爱好是研究点不务正业的数学题和游戏机制，偶尔尝试把它们塞进课堂里，效果嘛，时灵时不灵。”
他带着点自嘲的幽默，让台下响起了一阵轻松的笑声。
自我介绍环节开始。老教师们言简意赅：“李建国，语文，三十年教龄。”“王淑芬，历史，带班经验丰富，大家多交流。”年轻教师们则活泼些，会多说点自己的特长或困惑。
轮到杨帆时，她像被点名回答问题一样猛地站起来，声音细弱但努力放大：“各位老师好，我叫杨帆，新来的语文老师。我……我刚毕业，没什么经验，但我会努力学习的！请各位前辈多多指教！”说完，还郑重其事地鞠了一小躬，脸涨得通红。
林远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当初那个在公开课上讲错知识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自己。他温和地示意她坐下：“欢迎杨老师，大家一起学习，共同进步。”
等所有人都介绍完毕，林远开始谈他对于高一年级工作的一些初步想法。他没有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充满条条框框的文稿，而是更像是在分享和讨论。
“关于班级管理，我之前在七班搞过一套‘游戏化积分制’，”他刚提了个头，就看到下面有老教师皱起了眉头，他立刻话锋一转，“当然，那套东西很粗糙，而且是为特定班级设计的，肯定不能照搬。我的想法是，我们可以探讨一种更适合高一新生、更能激发内驱力的班级评价体系，不一定是积分，可以是更灵活的方式。这点非常需要各位有经验的老师给出建议。”
他既肯定了自己过去的尝试，又没有强行推广，姿态放得很低，充分尊重老教师的经验。
“关于教学方面，”他继续道，“我觉得我们可以加强备课组的集体教研，特别是语文和历史，有很多可以融合的地方。比如讲古代历史，是否可以和文言文教学打通？讲近代史，是否可以和现当代文学作品联动？我们可以尝试搞一些跨学科的专题学习或者项目式学习，哪怕一开始规模小一点，失败了也不要紧，关键是要敢于尝试。”
他讲得并不高深，但思路清晰，充满了想要做点改变的激情，这种激情感染了不少年轻老师，连一些老教师也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关于学生。”林远的语气变得格外认真，“咱们高一的生源，大家可能也清楚，情况比较复杂。有很多是像当初七班那样的孩子，基础薄弱，习惯不好，甚至可能有点‘问题’。但是，”他加重了语气，“我希望我们年级组，能形成一个共识：不放弃任何一个学生。”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在杨帆那充满求知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我们要做的，不是抱怨生源差，而是想办法，去发现他们身上的闪光点，去找到能点燃他们内心那团火的方法。这可能很困难，很耗费心力，但这就是我们青云中学老师存在的价值，不是吗？”
他的话，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会议室里一片安静，连老张都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他的保温杯。
“好了，我就先抛砖引玉说这么多。”林远结束了他的发言，“下面时间，完全留给大家。各位老师对年级工作、对班级管理、对课堂教学，有任何想法、建议，或者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畅所欲言。咱们今天不开一言堂，就开个‘诸葛会’！”
他走到台下，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了老师们中间，摆出了一副倾听的姿态。
起初还有些冷场，但在林远和陈雪等几个人的带动下，气氛渐渐活跃起来。有老师提出开学初纪律管理的难题，有老师分享了自己调动学生积极性的小妙招，有年轻教师诉说了面对问题学生时的无力感……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虽然偶有争论，但总体是在朝着解决问题的方向努力。
林远认真地听着，不时记录，对合理的建议当场肯定，对提出的困难表示会后研究协调。他的风格民主而务实，充满了想要凝聚团队、干实事的热情。
会议结束时，已是华灯初上。老师们陆续离开，不少人离开时还三三两两地讨论着刚才的话题，显然这次会议起到了一些效果。
林远正在收拾东西，杨帆磨磨蹭蹭地落在最后，走了过来，手里紧紧攥着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
“林……林组长，”她小声说，“您刚才讲的，特别好。我……我能不能，以后多向您请教？比如，怎么跟那些调皮的学生沟通？还有，您说的那个项目式学习，具体该怎么入手？”
看着她眼中那熟悉的好奇、紧张与渴望，林远仿佛看到了两年前，那个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疯狂搜索教育方法和心理学文章的自己。
传承，就在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甚至有些简陋的傍晚，悄然开始了。
他对着杨帆，露出了一个温和而鼓励的笑容：
“当然可以。以后有什么问题，随时来问我。我们一起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