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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近一个月的跋涉,勘察队伍终于抵达了真定府。

车队入城,扑面而来的不再是江南的温润水汽,而是夹杂着黄土与铁腥味的干冷北风。这座边境重镇没有应天府的繁华,只有高大斑驳的城墙和眼神警惕的军民,一切都仿佛是为了“备战”二字而存在。

真定府的知府与一众地方官员早已在城门口恭敬地等候。他们只知是京城来的“巡按钦差”,却不知自己面前的这位“黄姓富商”,便是当今的天子。朱元璋没有给他们任何寒暄的机会,直接下达了第一个命令:“不去府衙,先在城中四处看看。”

这一看,便是整整一天。

朱元璋的第一个目的地,是城西的武库。这里存放着整个真定府近半数卫所的储备兵甲。一踏入那阴暗潮湿的库房,一股混合着铁锈和霉味的浓烈气息便扑面而来,让跟在后面的工部尚书宋濂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负责看管武库的千户官早已在此等候,见到知府陪着一位气度不凡的“黄姓商人”前来,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行礼。

“不必多礼。”朱元璋的目光扫过一排排兵器架,声音听不出喜怒,“把你们库里最好的刀,拿出来给咱看看。”

“是!”

那千户官立刻让人从一个上了锁的木箱里,捧出了一柄腰刀。刀鞘尚新,但当刀被抽出时,在场所有人都看到,那本该寒光闪闪的刀身上,已经布满了星星点点的锈斑。

朱元璋接过刀,用手指在刀刃上轻轻一抹,指尖上便沾染了一层红褐色的铁锈。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刀递给了身后的张伟。

张伟接过,只看了一眼,便平静地说道:“回大人,此刀,钢质尚可,只是保养不当。这锈迹已侵入肌理,若是上阵对敌,不出十合,便有断裂之危。”

那千户官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连忙跪下解释:“大人明鉴!非是末将等人懈怠!实乃……实乃北地铁器本就易锈,我等库房潮湿,又缺少足够的保养桐油,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朱元璋没有理会他的辩解,又走到一排堆放着甲胄的架子前,随手拿起一副锁子甲。他只用了两根手指,轻轻一捏,那甲片连接处的铁环,竟“啪”的一声,脆生生地断开了。

整个武库,死一般的寂静。

离开武库,朱元璋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他又命人前往城外的屯田。

在一片因为干旱而显得有些龟裂的田地里,他叫住了一个正在歇气的老农。

“老乡,”朱元璋看着他那张被风霜刻满了皱纹的脸,问道,“咱问你,你这地,一亩能收多少粮食?”

那老农见他虽然衣着华贵,但问话却带着一股乡土气,胆子也大了些,叹了口气道:“回东家,俺们这都是旱地,全看老天爷赏不赏饭吃。年景好的时候,一亩地,能收个一石出头。要是赶上旱年,能有个七八斗,就算是不错了。”

“一石出头……”朱元-璋喃喃自语,这个数字,比他预想的还要低。

“那你这犁,为何不用铁铧?”他又指着老农身边那具几乎快要散架的木犁问道。

“东家说笑了。”老农苦笑道,“一个铁犁头,要卖上百文钱,坏了还没处修。俺们这地里石头多,用不了两季就得报废,哪里用得起?这木犁,虽然费劲,但坏了,自己砍棵树就能修好,将就着用呗。”

当晚,在临时下榻的驿馆内,真定府的所有核心官员都被召集到了朱元璋的房中。房间里没有点几根蜡烛,光线昏暗,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朱元璋没有坐,只是背着手,踱步到那名战战兢兢的真定知府面前,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真定府,下辖几县?在册人口,多少?兵员,多少?屯田,多少亩?”

“回……回大人,”真定知府擦着额头的冷汗,小心翼翼地回答,“战乱之后,百废待兴。我府下辖九县,如今勉强恢复的在册户籍,仅有一万八千余户,计九万七千余口。兵员三万六千,官民屯田共计八十万亩。”

“八十万亩地,一年,能产多少粮?”朱元璋又问。

“这……风调雨顺之年,竭尽所能,约可得粮九十万石。若遇上旱年,则……则不足五十万石。”

朱元璋的指节,在桌案上,重重地敲了一下。

“也就是说,府内这十余万军民,光是活下来,便要耗去近四十万石粮食。平日里尚有巨大缺口,一遇灾年,更是颗粒无收,全赖朝廷从南方调粮赈济?”

“大人明鉴……”知府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颤音。

朱元璋没有再理会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负责军务的都指挥同知。

“你那三万六千兵,每年,需要耗费多少铁料,用以打造兵甲、修缮武备?”

那名武将站起身,抱拳答道:“回大人!我镇每年至少需铁十五万斤,方能勉强维持。然,本地铁矿,品质低劣,产量不足,大半,都需从南方调运。路途遥远,耗费巨大,每年实际能到位的,不足七万斤。故而,武库之中,多有朽坏之器,非是末将等人懈怠,实乃……无米之炊啊!”

一个又一个冰冷的、残酷的现实,被血淋淋地,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贫瘠的土地,落后的技术,匮乏的资源,以及,因此而导致的,虚弱的边防。这,便是大明北方,最真实的写照。

会议结束,所有地方官员,都如蒙大赦般,躬身退下。

房间内,只剩下了朱元璋、朱标和张伟三人。

朱元璋缓缓地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那扇简陋的木窗。一股夹杂着黄土气息的、干冷的夜风,灌了进来,吹得桌上的烛火,一阵摇曳。

他看着窗外那片,在他的治下,却依旧充满了贫瘠与挣扎的土地,沉默了许久。

“张伟。”他缓缓开口。

“臣在。”

“朕现在,有些明白,为何你当初,会把‘格物之学’,称之为‘利国之学’了。”皇帝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感慨,“在应天府,朕看到的,是你的‘术’。是那能点石成金的镜子,是那能斩铁如泥的钢。朕以为,那便是‘格物’的全部。”

他转过身,看着张伟,眼神复杂。

“可今日,站在这里,朕才看到,你真正想做的,是什么。”

“强军、富民、安天下……这些,光靠朕的刀,和那些文官的笔,是不够的。”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朕的将士,守着这片贫瘠的土地,用着生锈的兵器,去和那些兵强马-壮的鞑子拼命。朕,心中有愧啊。”

“父皇……”朱标上前一步,想要劝慰。

朱元璋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又锐利。

“张伟,朕现在终于明白,你为何要修路,为何要在沿途,建立那些‘分坊’了。”

“你不是在修一条路,你是在为朕这大明朝,输送血脉!”

“你不是在建几座工坊,你是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为朕,为我大明的百姓,种下能自己生金、自己长粮的,希望的种子!”

他大步走到张伟面前,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地,按在了张伟的肩膀上。

“朕,准了!”

“就在这真定府,建你格物坊的第一座分坊!朕不但要给你地,给你人,朕还要给你,最大的权!”

“朕要你,就在这里,当着朕的面,让朕亲眼看一看,你的‘格物之学’,是如何,让这片北方的贫瘠之地,也开出,江南的富贵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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