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土城，天守阁。
沈炼静静地站在织田信长面前，偌大的空间里，只有风吹过檐角风铃的清脆响声。他没有刻意渲染南蛮人的威胁，也没有添油加醋地描述他们的船坚炮利，只是将那份来自平户港的情报，原样呈上。
信长看得极慢，那双深邃如鹰隼的眼睛，在每一个字上都停留了许久。当他看到“拒绝承认大明株式会社任何航路管辖之权”时，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彻底消失了。当他读到“凡阻挠福音传播者，皆为异端，当以火与剑净化之”时，一股冰冷的杀气自他周身弥漫开来。
“异端？”信长将情报轻轻放在案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在本王的天下，谁敢自称神佛，谁又敢随意审判异端？”
他缓缓抬头，目光如刀，直刺沈炼：“经略大人的意思，是让我这‘日本总管领’，去剿灭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南蛮杂碎？”
“不敢。”沈炼微微躬身，“经略大人的意思是，有外人砸了织田殿下的场子，还想在您的地盘上另立山头，这不仅是没把株式会社放在眼里，更是没把即将一统天下的织田殿下放在眼里。经略府只是个生意人，但织田殿下，却是这片土地未来的主人。主人家里的规矩，自然该由主人来定。”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它巧妙地将张伟的愤怒，转化成了对信长权威的挑战。你信长不是自诩为“天下布武”吗？现在有人在你尚未完全征服的土地上划分势力，公然无视你，你这个未来的天下人，作何感想？
信长的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当然明白张伟的算盘。这是驱虎吞狼，让他织田家去和南蛮人硬碰硬，张伟坐收渔利。可沈炼的话也戳中了他的痛处。他织田信长一生征战，为的就是建立一个由他主宰的新秩序。现在，一个闻所未闻的耶稣会，一个莫名其妙的西班牙教士，就敢在他的地盘上划定“圣地”，这无异于在他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哼，一群连自己脚下土地归谁都搞不清楚的蠢货。”信长冷笑一声，“猴子不是正在堺港，帮经略大人看着船吗？让他去。九州的乱子，就让他去平定。”
“殿下英明。”沈炼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不过，”信长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你回去告诉张经略，猴子是我的家臣，他打仗的用度、船只的损耗、人命的抚恤，都得算在经“理”之中。我织田家，可不做赔本的买卖。”
“这是自然。”沈炼点头，“经略府已经为此次‘九州特殊资产清算行动’，备下了一份厚礼。”
与此同时，京都经略府内，夏原吉正捧着一份刚刚拟好的文书，激动得双手微微颤抖。他从未想过，连战争这种吞噬金钱的无底洞，也能被设计成一种可以公开发售、明码标价的“财货”。
文书的封面上，用宋体大字写着五个字：《壹号军资借契》。
“大人，此物……当真可行？”夏原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敬畏，“将战事做成本金，将战果做成红利……这简直是……简直是……”
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是印钱。”张伟替他说了出来，语气平淡，“只不过，我们印的不是纸，而是所有人的预期。我们用北条家的覆灭，为株式会社的信用做了背书。现在，我们要用这份借契，将所有人的贪婪和恐惧，都绑定在我们的战车上。”
他接过文书，仔细审阅起来。
这份由夏原吉呕心沥血完成的《壹号军资借令》，与其说是借款文书，不如说是一份后世的“招股说明书”。
其上详尽地罗列了：
【目标资产】：有马晴信领地（岛原、高来二郡）之全部土地所有权、领内所有港口的五十年关税及管理权、以及对“圣地亚哥传教站”及其舰队的“特别罚没权”。
【风险评估】：由岛津岁久亲自操刀。报告中精确分析了有马家一万两千人的军役体系，评估其武士忠诚度为“中等偏下，易受利益驱动而动摇”。对葡萄牙舰队的三艘卡拉克帆船，评估为“火力强大，但机动性差，不善近海缠斗”。综合风险评级为“中等，可控”。
【项目发起方】：大明株式会社。
【军事承包商】：织田金控下属之“龙神安保”。
【发售总额】：三十万两白银。分为三千份，每份一百两。
【预期年化红利】：一成（10%），若战事顺利，三个月内完成清算，则折算为三月期红利。红利来源为罚没之金银、战利品拍卖所得及部分港口关税。
【额外分润】：若成功缴获葡萄牙商船，船上货物拍卖所得，将作为“特别彩头”，按持契份额分配。
【退出机制】：借契可在株式会社指定的钱庄（如堺港的“天下一家”钱庄）内自由转让、买卖，价格随战事进展浮动。
“漂亮。”张伟赞许地看着夏原吉，“夏会计，你已经深得其中三味了。尤其是这‘退出机制’，简直是点睛之笔。”
夏原吉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道：“都是大人提点。有了这转让之法，借契便不再是死钱，而是活水。无论战事如何，只要有人买卖，我们钱庄就能从中抽取水钱，稳赚不赔。”
“不止如此。”张伟的眼中闪烁着光芒，“它还能创造出一个‘战情市场’。前线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立刻反映在借契的价格上。我们甚至可以放出一些真真假假的消息，来操纵价格，从中牟利。这比直接打仗赚钱，可要快得多了。”
夏原吉听得目瞪口呆，感觉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自己面前缓缓打开。
张伟将文书递还给他：“立刻拿去刊印，送到堺港、博多、大坂，所有的大商人和大名那里。告诉他们，株式会社的新财货上市了。错过了北条家的清算，可别再错过有马家的这一单。”
三天后，堺港。
当《壹号军资借契》的告示贴满了堺港最繁华的街头时，整个日本的商业心脏都为之停跳了一瞬。
起初，商人们以为这又是什么新的税种，个个面如死灰。但当他们仔细读懂了上面的内容后，表情从惊恐，转为错愕，再转为一种难以抑制的狂热。
“什么？花一百两，就能入股去打仗？”
“不是打仗，是‘清算’！你没看到吗？跟小田原城那次一样！”
“年利一成！若是缴了南蛮人的船，还有彩头分！我的天，这比跑南洋的风险小，利钱却高多了！”
“关键是，这借契还能买卖！就算仗打得不顺，只要有人接盘，我也能脱身！”
在堺港最大的会合所里，一群身穿绫罗绸缎的豪商，围着一份借契的抄本，激动得满脸通红。他们是全日本最精明的一群人，对金钱的嗅觉比猎犬还灵敏。
他们清楚地记得，不久前，北条家那座号称“天下第一坚城”的小田原，是如何在一纸文书面前轰然倒塌的。他们也听闻，那些提前与株式会社搭上线的关东大名，如今正靠着“航路平安牌”赚得盆满钵满。
恐惧和贪婪，是世界上最好的推销员。
“我买十份！”一个以贩卖生丝起家的富商，猛地一拍桌子。
“十份？你看不起谁呢？我纳屋助左卫门，要五十份！”一个身材矮胖，号称“堺港之狐”的老商人，眯着眼睛说道。
“诸位，诸位，稍安勿躁！”主持会合所的今井宗久站了出来，他清了清嗓子，“株式会社在‘天下一家’钱庄设了专柜。明日一早，准时开售，先到先得。”
一言既出，整个会合所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都明白，这已经不是买一份借契那么简单了，这是在向那位神秘的张经略，递上一份无形的投名状。
那一天，堺港的空气中，不再只有鱼腥味和铜钱味，还多了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名为“战争红利”的血腥甜香。
一场针对九州的战争，在京都的地图上被策划，在堺港的算盘上被定价，即将由一个怀着异样心思的“猴子”，去付诸实施。而战争的真正目的，早已不是为了土地和荣耀，而是为了向所有股东，交出一份漂亮的财务报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