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户港的血腥味还没散尽，羽柴秀吉的报告便经由最快的海路，送到了堺港张伟的案头。
张伟看完，没言语，只是将那份关于“新大陆血泪主题劳动营”的报告递给了身旁的夏原吉。
夏原吉一目十行，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最后捏着那几张纸，手都有些哆嗦。
“经略大人……这……这是不是太……”他想说“有伤天和”，可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跟在张伟身边久了，他知道这位爷的脑子里，“天和”这两个字的分量，还不如算盘上的一颗珠子重。
“太什么？”张伟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太浪费了？”
夏原吉一愣，没跟上这个思路。
“一个活着的皇帝，哪怕是个末代皇帝，就让他去当个工头？”张“伟把茶杯放下，发出“当”的一声轻响，“藤吉郎还是小家子气了，格局没打开。”
他伸出两根手指。
“这叫‘资产价值的二次开发’，也是‘品牌形象的深度绑定’。
但不能这么干，这么干太粗糙，简直是对商业模式的侮辱。”
夏原吉听得云里雾里，只能躬身请教。
“佐渡金山，那是什么地方？”张伟问道。
“回大人，是本朝最大的金银矿脉之一，也是……也是关押重刑犯的流放之地。”夏原吉答道。
“这就对了。”张伟一拍大腿，“一个全是罪犯和矿工的地方，你把一个皇帝扔进去，谁看？给鬼看吗？观众群体定位就错了嘛！”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
“夸乌特莫克，这个名字，这个‘活着的南蛮神’的Ip，经过咱们第一阶段的‘路演’，在全日本，尤其是上层社会，已经有了极高的知名度。
这时候把他藏到矿坑里，等于把一块刚刚打出名气的金字招牌，拿去当柴火烧了，这是犯罪！”
夏原吉恍然大悟，又更加糊涂了。
“那……大人的意思是？”
“不能去佐渡岛。”张伟斩钉截铁，“得把他放在京都，放在安土城，放在所有大名、公卿、富商都能看得见的地方！”
“让他当工头？在京都修城墙？”夏原吉试探着问。
“糊涂！”张伟瞪了他一眼，“谁要看一个皇帝修城墙？我们要让全日本的权贵们看到，一个曾经的皇帝，是如何心甘情愿、满怀热情地，为我大明株式会社的宏伟事业添砖加瓦的！”
张伟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夏原吉无法理解，但又无比恐惧的光。
“我们要为夸乌特莫克陛下，成立一个‘新大陆文化交流基金’。
由陛下担任名誉理事长。
这个基金会的工作，就是向日本介绍新大陆的风土人情、艺术文化。”
“我们会请最好的画师，为陛下绘制肖像。
我们会请最好的工匠，复原阿兹特克的精美羽蛇神雕塑。
我们还要在京都的相国寺，举办一场盛大的‘新大陆文明艺术展’，门票……就定为一贯钱！非武士与豪商阶级不得入内！”
“至于基金会的资金来源嘛，”张伟笑了，“就从《叁号军资借契》的利润里拨付。
每一位购买了借契的大名，都是这个基金会的荣誉会员。
他们不仅投资了战争，还赞助了文化，这是何等的清誉？何等的体面？”
夏原吉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他终于明白了。
这比把夸乌特莫克扔进矿坑当工头，要恶毒一百倍，一千倍。
那是从肉体上折磨他，而这个计划，是要将他的灵魂反复碾碎，再裱起来，挂在墙上，供所有人“瞻仰”。
“可是……大人，”夏原吉艰难地开口，“那位陛下，他……他会同意吗？”
“他会的。”张伟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藤吉郎的报告里不是说了吗？他的精神世界已经是一片焦土了。
对于一个心死之人，活着，只是换一种方式腐烂而已。
是穿着囚服在矿坑里腐烂，还是穿着锦袍在京都的豪宅里腐烂，你觉得他会怎么选？”
“更何况，”张伟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我们是‘文明人’，我们讲‘契约精神’。
唐·费尔南多不是破产了吗？他个人，连同他手下所有幸存的西班牙人、阿兹特克人，以及那几艘破船，都成了我们的‘抵押物’。”
“你去告诉藤吉郎，让他拟一份‘资产转让暨劳务派遣协议’。
让费尔南多签字，把他手下所有还喘气的‘生物资产’，全部‘转让’给我们株式会社。
尤其是那些阿兹特克人，每一个都要登记在册，评估‘剩余价值’。”
“然后，再由我们株式会社，将夸乌特莫克陛下，‘派遣’到基金会担任理事长。
这是合法的商业流程，谁也挑不出错处。”
“至于那些普通的阿兹特克武士，还有那些西班牙俘虏……”张伟沉吟片刻，“佐渡金山的项目，也不能浪费。
只不过，不能叫‘血泪劳动营’，太难听，影响我们的企业形象。”
他看着夏原吉，一字一句地说道：“就叫‘东西方人力资源整合与技能提升培训基地’。
荣誉工头嘛，就让唐·费尔南多阁下担任吧。
毕竟，他对管理这批‘员工’，还是很有经验的。”
夏原吉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算盘。
一个能将世间一切，包括生命、尊严、信仰、血泪，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换算成银两的精密算盘。
与此同时，在平户港那座如同屠宰场般的营地里。
藤吉郎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蓝玉的士兵们进行“资产盘点”。
每一具尸体，无论是西班牙人的还是阿兹特克人的，都被整齐地码放在一起。
旁边有专门的书记官，拿着账本和毛笔，一丝不苟地记录着。
“独眼龙马丁，原舰队大副，确认为‘不良资产’，已完成‘剥离’，预计可回收个人物品折银三两五钱。”
“骑士佩雷斯，身份确认，‘资产价值’评估为负，‘清算成本’大于回收价值，建议直接‘销账’。”
蓝玉叼着一根草根，晃悠到藤吉郎身边。
“猴子，你这套账，算得可真他娘的清楚。”他吐掉草根，“不过，老子还是觉得，直接一刀砍了省事。”
“蓝将军，时代变了。”藤吉郎笑呵呵地递上一壶清酒，“现在不兴打打杀杀了，我们是正经生意人，讲究的是‘价值最大化’。”
他指着那些被捆起来，眼神或恐惧或麻木的俘虏。
“你看，这些，如果昨天都杀了，那就是一堆烂肉。
但是现在，他们是‘人力资源’，是可以创造价值的‘可再生资产’。
尤其是那位，”他望向被单独关押的夸乌特莫克，“那可是我们‘叁号项目’的‘核心Ip’，金贵着呢。”
蓝玉喝了一口酒，砸吧砸吧嘴：“你们这些玩算盘的，心都脏。”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飞奔而来，将一封盖着火漆的密信交到藤吉郎手上。
藤吉郎拆开信，飞快地看了一遍，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怔怔地站了许久，然后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有钦佩，有恐惧，还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解脱。
他将信纸递给蓝玉。
蓝玉扫了一眼，也愣住了，半晌才憋出一句：“他娘的……还能这么玩？”
信上，正是张伟刚刚下达的，关于成立“新大陆文化交流基金”的命令。
藤吉郎转向黑田官兵卫，声音有些干涩。
“官兵卫，准备一下。
我们……要去京都了。”
他抬头望向天空，喃喃自语。
“原来，地狱的下面，还有更深的一层啊……”
黑田官兵卫看着自家主公那张混合着兴奋与惊惧的脸，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经略大人，究竟是给了主公一把登天的梯子，还是……一条通往无间地狱的锁链？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躬身领命。
“是！属下立刻去办。
只是……大人，那位夸乌特莫克，我们如何向他……解释这一切？”
藤吉郎沉默了。
他走到夸乌特莫克的囚笼前，看着那个蜷缩在角落里，仿佛已经失去所有生命迹象的身影。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营地。
“告诉他，战争结束了。”
“从今天起，他不再是囚犯，他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是连接两个文明的桥梁。”
“我，羽柴秀吉，以九州探题的名义，正式邀请他，作为我们株式会社的‘文化合伙人’，共创一番前所未有的伟大事业。”
安东尼奥在一旁，面无表情地将这番话翻译给夸乌特莫克。
那个蜷缩的身影，终于有了一丝动静。
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第一次聚焦在了藤吉郎的脸上。
没有愤怒，没有憎恨，只有一片无尽的、冰冷的荒芜。
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唇，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了三个字。
安东尼奥听完，脸色剧变，竟然后退了半步，不敢翻译。
“他说了什么？”藤吉郎皱眉。
安东尼奥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
“他说……他说……‘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