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龙傲昆起了个大早。
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太阳完全升起前就睁开了眼。
他穿上了压箱底的那套定制西装，深蓝色的面料在晨光下泛着高级的光泽。
头发用发胶梳得一丝不苟，光亮得能当镜子用。
临出门前，他甚至溜进他父亲的书房，从抽屉里“借”走了那块金光闪闪的劳力士手表，沉甸甸地戴在手腕上。
他对着穿衣镜，一遍遍地调整着领带的角度。
镜中的男人，英挺，阔气，充满了成功人士的派头。
这，才应该是他“龙少”该有的样子。
他没去找顾林深，径直闯进了销售部李经理的办公室。
“李经理，两台最好的录音机，所有宣传资料，都给我。”
啪！
一张崭新的一百元大钞，被他用力拍在桌上。
“定金。”
李经理被这阵仗搞得一愣，看着眼前这位焕然一新的龙少，有些不知所措：“龙……龙少，您这是要干嘛去？”
“谈生意。”龙傲昆吐出三个字，言简意赅。
“谈生意？和谁？”李经理更迷糊了。这位爷不是正跟着顾林深体验生活吗？怎么突然就要单飞了？
龙傲昆下巴微微抬起，用一种宣告的语气，吐出了四个字。
“海上世界。”
李经理倒吸一口凉气，手都开始哆嗦。
“我的乖乖！龙少，您可真敢想！”他脸上挤出为难的笑，“那地方……我们的人连大门都摸不着，就被保安拿棍子轰出来了。”
“那是你们。”龙傲昆的嘴角勾起一抹不屑。
“我跟他们的王总，在一个桌上喝过酒。”
“你只管把东西备好，剩下的，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李经理看着他那副笃定的样子，再想想他爹龙金彪的名头，不敢再多问，只能点头哈腰地跑去准备。
很快，龙傲昆拿上东西，又叫上了他那帮狐朋狗友。
两辆崭新的丰田皇冠轿车，一字排开，引擎轰鸣，浩浩荡荡地杀向“海上世界”。
在他看来，谈生意，面子就是里子。
你挤个公交车去，人家凭什么拿正眼瞧你？
果然，当皇冠车队缓缓驶到“海上世界”那金碧辉煌的大门口时，之前还凶神恶煞的保安，立刻换上了一副恭敬的笑脸，利索地拉开了栏杆。
连一句盘问都没有。
龙傲昆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那帮与有荣焉的兄弟，嘴角的笑意更浓，心中的自信也膨胀到了极点。
他让兄弟们在楼下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候着，自己则独自一人，拎着那两台沉甸甸的录音机，乘坐观光电梯，直上顶楼的总经理办公室。
门，紧闭着。
龙傲昆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昂贵的领带，抬手敲门。
“进。”
一个低沉的男声传出。
龙傲昆推门而入。
一张占据了半个房间的巨大红木办公桌后，坐着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正是“海上世界”的总经理，王海。
“王总，您好啊，还记得我吗？”龙傲昆脸上堆满最热情的笑容，主动伸出手，“上次在鹏城饭店，我们喝过酒。我是龙金彪的儿子，龙傲昆。”
王海的目光从金丝眼镜上方投射过来，不带任何温度，审视了他足足三秒。
然后，他才像是刚从数据库里调取到信息一样，脸上浮现出职业化的笑容，起身与他轻轻一握。
“哦……想起来了，是龙爷的公子。稀客，请坐。”
嘴上说着稀客，那眼神却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龙傲昆不在乎这种虚伪，他认为这是生意场的常态。
他单刀直入，将两台录音机“砰”地一声放在了那张名贵的办公桌上。
“王总，我今天来，是想跟您谈一笔大生意。”
“我们美兰实业自产的‘龙王’牌录音机，质量顶尖。我想，你们‘海上世界’这种全鹏城最高端的地方，肯定需要这东西来提升格调吧？”
说着，他按下播放键。
悠扬的萨克斯音乐流淌而出，音质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听着确实还行。
王海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低头看着文件，语气平淡地问：“什么价格？”
“王总爽快人！”龙傲昆精神一振，迅速报出早已盘算好的价格，“市场价一百五，给您批发价，一百二一台！您这夜总会、餐厅、上百间客房，哪个地方不需要音乐？”
“我给您算算，少说也得百八十台。这样，我再给您抹个零，一万块，一百台！您直接拿走！”
他得意极了。
这个价格，既显示了他的诚意，又保证了丰厚的利润。
这一单下来，他提成能拿一千多！
他已经开始想象，把这一沓钱摔在顾林深脸上的场景了。
然而，王海听完，依旧没有抬头。
他只是用笔尖在文件上点了点，吐出三个字。
“我们不要。”
龙傲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不……不要？”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王总，您再听听这音质，这东西能提升你们的档次……”
“龙少。”
王海终于放下了笔。
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冰冷而锐利，像手术刀一样剖析着眼前的年轻人。
“我们‘海上世界’，从大厅到走廊，再到每一间包房和客房，都铺设了独立的音频线路。我们用的，是全套日本进口的‘索尼’中央音响系统。”
“你觉得，”王海的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我们还需要你这个……‘录音机’吗？”
索尼……
中央音响系统……
这几个字像一颗颗子弹，瞬间击穿了龙傲昆所有的骄傲和自信。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带来的那两台黑色的铁疙瘩，再想象着布满整个大楼的、他听都没听过的什么高级系统。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像个拿着弹弓，跑到人家兵工厂门口叫卖的傻子。
“可……可是……”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你们总有需要单独播放的地方……比如开会，搞活动……”
“我们有更专业的移动音响设备。”王海毫不留情地击碎了他最后一丝幻想，随即拿起电话，按了一个内线号码。
“龙少，谢谢你的好意。我还有个会，失陪了。”
这是逐客令。
是赤裸裸的，不留任何情面的驱赶。
一股灼热的血气猛地冲上龙傲昆的头顶，他的脸颊、脖子、耳朵，瞬间烫得惊人。
他感觉那身昂贵的西装，此刻像一件小丑的戏服，紧紧地箍在身上，让他喘不过气。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办公室的。
他只记得，自己像个斗败的公鸡，提着那两台无比刺眼的录音机，狼狈地走出了电梯。
楼下大厅，那帮兄弟立刻围了上来。
“龙少！怎么样？成了吧！”
“我就说！龙少出马，手到擒来！今晚去哪庆祝？”
这些吹捧，此刻听在耳中，句句都是最尖锐的嘲讽。
龙傲Kom没有说话。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手里的录音机。
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狠狠地砸向了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
“砰！”
一声巨响，录音机四分五裂，塑料碎片和零件飞溅一地。
所有人都被吓傻了。
“他妈的！”龙傲昆双眼血红，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像受伤野兽的低吼。
“他凭什么瞧不起我？！一个管事的，他有什么了不起！”
他不是在骂王海。
他是在骂自己。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家世、金钱、排场，在真正的专业和实力面前，脆弱得像个笑话。
他想起了顾林深。
想起那个男人顶着烈日，挤着公交，跟工地包工头、学校老校长一点点磨嘴皮子的样子。
他以前觉得顾林深傻，觉得他放着太子爷不当，非要去干最底层的活，可笑至极。
现在他懂了。
顾林深找的客户，看上去“低端”，但他们有真实的需求。
顾林深卖的，是人家真正用得上的东西。
而自己呢？
自己拿着一个在别人眼里连垃圾都不如的玩意儿，妄图卖进一座皇宫。
他想用自己最擅长的“砸钱”和“人脉”，去碾压顾林深最擅长的“卖货”。
结果，他连人家世界的门都没摸到。
从一开始，他就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一股前所未有的羞耻感和挫败感，如冰冷的海水，将龙傲昆彻底淹没。
他一把推开围上来的兄弟，像个疯子一样冲出“海上世界”的大门，冲进炎炎烈日下，漫无目的地狂奔。
他不知道要去哪。
他只知道，他不想再看见任何人，更不想再看见，那个可笑又可悲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