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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礼。惠风和畅,吹得满城垂柳抽芽吐绿,枝条轻拂如帘;街旁巷陌的桃花、杏花、海棠次第绽放,粉白嫣红交织成霞,空气中浮动着清甜的花香。京中贵女们依着古来习俗,得以暂别深宅大院的重重束缚,或是相约出游踏青,或是聚于某家园圃雅集,这几乎是她们一年中最能光明正大放松心性、自由交际的日子。

此次聚会设在韩国公府名下一处景致清雅的私家别苑。别苑依湖而建,临水的水榭雕梁画栋,朱红立柱配着黛瓦,倒映在粼粼波光中,宛如画境。岸边嫩柳垂丝,风过处轻舞飞扬,间或点缀着几株初绽的桃花,粉白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平添几分诗意。水榭内,十几位年纪相仿的少女围坐在雕花圆桌旁,桌上摆着精致的茶点鲜果——水晶糕剔透如冰,玫瑰酥散发着甜香,还有刚摘的樱桃、青梅,色泽鲜亮诱人。少女们身着各色春衫,绿的清新、粉的娇俏、蓝的雅致,叽叽喳喳的笑语声比春日阳光还要热烈几分。

经过多日私下辗转传阅,《女驸马》的手稿早已在她们这个小圈子里深入人心。那“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的大胆情节,那藏在字里行间的不甘与抗争,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水,在每个女孩心中都激起了层层涟漪。她们大多困于内宅,所见所闻无非是家长里短、婚嫁琐事,而《女驸马》中那个敢于女扮男装、闯荡朝堂的女子形象,恰似一道光,照亮了她们沉闷的生活,让她们生出几分对另一种人生的向往。

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压低声音哼唱起那句熟悉的调子:“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软糯的歌声刚起,立刻引来几声压抑的轻笑和默契的应和。有女孩轻轻打着节拍,有女孩跟着哼唱,声音不大,却带着难以言喻的雀跃。这熟悉的旋律像是一道解除拘谨的咒语,瞬间打破了少女间残存的客套,让每个人的神色都鲜活放松起来。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女驸马》后续情节的争论上,女孩们各抒己见,气氛愈发热烈。

“要我说,既然冯素珍已中了状元,入了朝堂,就该借着这身份,好好查办当初陷害李郎一家的贪官污吏!”说话的是英国公府的二小姐张嫣然,性子素来爽利,说话时挥着小手,眼神亮晶晶的,满是侠义之气,“就像戏文里那些忠臣良将一样,为民请命,还李郎一个清白,也让那些作恶的官老爷付出代价!”

“可贪官污吏盘根错节,哪是那么好查的?”旁边一位穿湖蓝色衣裙的女孩蹙着眉,语气中带着担忧,她是御史大夫家的千金冯清沅,心思素来缜密,“且不说她一个新科状元根基未稳,朝中无人相助,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更重要的是,她需得有机会面圣,才能陈明冤情啊!寻常官员想见陛下一面,难如登天。”

“面圣?那岂不是更容易暴露女儿身的身份?”另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接过话头,她是吏部尚书家的小女儿岳妙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提议带着几分浪漫的冒险色彩,“依我看,不如就让公主看出她的女儿身!公主那般聪慧,定能识破她的伪装,然后力排众议,执意招她为驸马!有公主的庇护,既能保全她的性命与身份,又能暗中借助皇家之力查办贪官,岂不是两全其美?”

“那怎么行!”立刻有女孩反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说话的是礼部尚书家的千金贾若薇,性子温婉却有主见,“她千辛万苦女扮男装赴考,抛头露面,不就是为了救李郎吗?如今李郎还在狱中受苦,她怎能背弃原配情谊,另嫁他人?此非君子所为,也辜负了她最初的心意,这般行事,与那些薄情寡义的男子有何区别?”

“君子?她本就是女子!何须拘泥于男子的礼法教条?”岳妙龄不服气地反驳,脸颊因激动而泛红,“我以为,她既已有经世之才,能在万千士子中脱颖而出,便该继续伪装下去,做一个为民做主的好官!情爱之事,暂且搁置又何妨?女子难道就只能围着情爱打转,一辈子困在后宅之中吗?”

这番话像是投入热油的火星,瞬间让争论变得更加激烈。女孩们各执一词,有的坚持要“有情人终成眷属”,认为情谊重于一切;有的主张“以才学立身,成就一番事业”,觉得女子不应只局限于情爱;还有的纠结于“身份暴露后的安危”,担心冯素珍会因此招来杀身之祸。一时间水榭内人声嗡嗡,却又都刻意压低了音量,像是在守护一个珍贵的秘密,既怕被外人听去,又忍不住要尽情抒发心中所想。

就在争论白热化之际,一个平日里较为沉默、总是安静旁听的女孩轻声开口了。她是礼部侍郎家的千金高婉仪,性子温婉,说话声音也柔,却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坚定,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让周围瞬间静了一瞬:“为何……一定要依附男子或婚姻?”

她顿了顿,迎着众人惊讶的目光,继续说道:“她既已凭借自己的才华证明,女子之智不输男儿,为何不能……向陛下陈情,坦白身份,求一个特例,做我朝第一个堂堂正正的女官呢?不必伪装,不必依附任何人,仅凭自身才学立足朝堂,既可为李郎洗冤,也可实现自己的抱负,为天下女子争一口气,岂不是更好?”

这个想法太过惊世骇俗,远超当下“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世俗认知,女孩们一时都愣住了,脸上神色各异。有人眼中露出难以掩饰的向往,仿佛被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从未想过女子还能有这样的出路;有人则眉头紧锁,连连摇头,觉得这根本是异想天开,违背纲常伦理,必会招来杀身之祸;还有人面露迟疑,既觉得大胆,又忍不住心生憧憬,指尖悄悄攥紧了衣角。水榭中陷入了一种混合着兴奋、迟疑与震撼的沉默,只有春风拂过柳叶的轻响,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议论。

就在这时,一位身着淡青色衣裙的女郎缓步从柳荫下走来。她身姿窈窕,步履轻盈,淡青色的衣裙上绣着细密的兰草纹,清雅脱俗,气质清冷,眉眼间带着几分疏离的书卷气,正是韩国公府的韩瑾瑜。韩瑾瑜在京中贵女圈里以文采斐然而闻名,性子素来沉静寡言,平日里并不常参与这等“离经叛道”的讨论,今日却主动走了过来。

她径直走到此次聚会的牵头人——赵家小姐赵明月面前,从宽大的袖中取出几页墨迹崭新的宣纸,轻轻递了过去,神色平静无波:“赵姐姐,这是我闲暇时,依照前文的脉络,对《女驸马》后续的诗词、判词做的一些修改和补写,你看看是否合用。”

赵明月有些惊讶地接过,连忙与身旁几个负责整理手稿的核心女孩一起展看。只见纸上字迹清俊挺拔,墨色浓淡相宜,笔锋遒劲有力,一看便知是下过苦功的。内容更是文采飞扬至极——既有女驸马在朝堂上应对同僚刁难时的机智应答,面对“为何迟迟不娶”的诘问,她以“先立业后成家”为由巧妙化解;也有她面对公主情愫时的内心挣扎,“心有所属不敢忘,君恩深重难相负”,字里行间满是“身不由己”的无奈与“坚守初心”的坚定;更有她为李郎一家草拟的陈情判词,列举贪官罪证,逻辑严密,义正词严,字字泣血,又饱含悲悯之心,读来令人动容。这份补写比她们之前零散的构思不知高明了多少,将人物的风骨与智慧刻画得入木三分。

“好!太好了!”一个负责抄写手稿的女孩忍不住低呼出声,眼中满是赞叹,她是翰林学士家的女儿柳如眉,拿起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诗句念道,“‘虽非男儿身,自有凌云志;敢为不平事,何惧路艰辛’!韩姐姐,你这句诗真是写到人心坎里去了!这正是我们心中想表达,却又说不出来的话!”

“还有这段殿前陈情的判词,‘为官者当为民做主,为君者当明辨是非,岂因男女之别,而废贤才之用?’”另一个女孩也激动地附和,手指轻轻抚过纸上的字迹,仿佛触摸到了女驸马那份不屈的灵魂,“写得太好了!逻辑严密,情感真挚,若是真能呈到陛下面前,定能打动圣心!”

韩瑾瑜面对众人的夸赞,只是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语气淡淡道:“大家看着修改便是,不必太过拘礼。我只是觉得,既是要写,便该写出我等心中真正期许的风骨与智慧,而非仅仅局限于情爱纠葛。女子的价值,不该只在于婚嫁与情爱。”她话中没有明确支持哪种结局,但其文字间流露出的对女驸马才能与人格的尊重,对“女子亦可有凌云志”的认同,已然表明了她的态度。

她的加入和这份高质量的“稿件”,像是一剂强心针,不仅极大地提升了《女驸马》后续创作的水平,更无形中鼓舞了在场的少女们。她们再次热烈地讨论起来,只是这一次,没人再执着于“是否要依附公主”或“是否要背弃李郎”,而是开始认真探讨“女驸马如何在朝堂立足”“如何巧妙化解身份危机”“如何联合忠良之臣”“如何实现抱负又不违背本心”。有人提议让冯素珍先暗中收集贪官罪证,联合朝中正直官员;有人建议让公主成为她的盟友,而非仅仅是爱慕者;还有人想到,或许可以让李郎也考取功名,与冯素珍并肩作战。女孩们的目光更加明亮,讨论的底气也更足了几分,仿佛她们笔下的女驸马,真的能在那个男权至上的世界里,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春风拂过水榭,带来阵阵沁人心脾的花香,也带来了少女们压抑在心底、却终将破土而出的梦想与力量。那阳光透过柳叶的缝隙,洒在女孩们年轻而坚定的脸上,映得她们眼中的光芒愈发璀璨,如同春日里最耀眼的星辰。

那几页经由韩瑾瑜妙笔增色、又在诸多心有灵犀的闺秀手中辗转推敲的诗稿,如同被春风托着的柳絮,悄无声息地穿过一层层由信任与默契织就的网络——或是借赏花之名递换手帕时巧妙夹带,或是托贴身丫鬟借着送绣样、还书籍的由头私下转交。每一次传递都心照不宣,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和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仪式的庄重感。最终,由一位与梁家素有往来的小娘子,寻了个送时令鲜果的寻常由头来到梁府,在花园偶遇林苏时,借着衣袖的遮掩,将这叠薄薄却重若千钧的纸张,飞快而准确地塞到了林苏(曦曦)手中。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交换了一个只有彼此才懂的眼神。

回到梁府自己那方小小的、充斥着暖香和安宁的暖阁,林苏立刻以想独自看会儿书为由,屏退了身边所有伺候的丫鬟,甚至罕见地反锁了房门。确保万无一失后,她才在临窗那张铺着软垫的小杌子上坐下,窗外是几竿翠竹,疏影横斜,正好掩去她大半身影。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进行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这才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展开那摞带着淡淡兰草馨香和无数少女指尖温度的纸张。午后的阳光透过繁复的雕花窗棂,被切割成柔和的光斑,温柔地洒在微微泛黄的纸页上,将每一个或清俊、或娟秀、或略显急促的字迹都映照得纤毫毕现。

她逐字逐句地阅读着。前面的修改确实精妙绝伦,韩瑾瑜增补的朝堂应对之策机敏犀利,判词对白更是字字珠玑,将女驸马身处险境的急智与心怀天下的风骨刻画得入木三分。林苏一边看,一边忍不住在心中点头赞叹,韩姐姐果然才情非凡。

然而,当她翻到中间几页时,目光倏然定住了。一首笔迹与前后文皆不相同的小诗,如同幽谷中独自绽放的兰花,蓦然闯入了她的眼帘——那字迹比韩瑾瑜的清劲风骨多了几分属于闺阁的纤细柔美,墨色也略显清淡,带着一种欲说还休的含蓄,显然是在这诗稿流传途中,被某位闺秀读至情动处,灵感迸发,即兴提笔添缀上去的。

这并非直接描写《女驸马》情节的文字,更像是一首独立的抒怀诗,借物喻人,意境苍凉而压抑:

《困雀》

金笼锁翠羽,玉粒咽难鸣。

虽沐晴光暖,长思野涧清。

振翅惊环佩,垂眸掩恨声。

樊笼非吾愿,何日御风行?

林苏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音,一字一顿地轻轻念出诗句。每念出一个字,她都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击了一下。

这诗……写得真好!好到让她心尖发颤。

字面上看,写的是一只被囚禁在金丝鸟笼中的美丽雀鸟——华贵的笼子锁住了它翠绿鲜亮的羽翼,即便主人喂食的是精细如玉的米粒,它却因失去自由而满心悲苦,难以吞咽;虽然能日日沐浴在温暖明亮的阳光之下,享受最好的照料,但它灵魂深处渴望的,始终是山野间那清澈溪流、无垠天空所带来的畅快与清新。它偶尔忍不住想要振翅,试图冲破这牢笼,可刚一动作,身上佩戴的华丽环佩便叮当作响,立刻引来旁人的注视与约束,它只能迅速地、无奈地垂下眼眸,将满心的怨恨、不甘与焦灼,都深深地、死死地掩藏在顺从的假象之下。这精致华丽的樊笼,从来都不是它心甘情愿的归宿,它灵魂深处日日夜夜都在呐喊、在期盼:究竟要到何时,才能挣脱这一切有形无形的枷锁,驾驭着天地间的长风,真正自由地翱翔?

可林苏的灵魂仿佛与这诗句产生了强烈的共振,她一眼便穿透了这浅层的意象。这哪里仅仅是在写一只雀鸟?这分明是一面照妖镜,清晰地映照出了女驸马此刻最真实的处境——她身着朱紫官袍,高居庙堂之上,看似风光无限,前途似锦,实则如同这只困于金笼的雀鸟,那“女儿身”就是她最沉重的枷锁,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暴露身份的恐惧;她空有满腔才华与抱负,渴望施展所能,报效朝廷,为李郎洗刷冤屈,却又被“男子”的身份、被世俗的礼法、被皇权的威严紧紧束缚,连真实的自我都不敢流露分毫,那种憋闷与挣扎,与“咽难鸣”的雀鸟何其相似!

更让林苏感到震撼的是,这首诗精准地捕捉到了她们这些高门贵女,乃至这世间无数被礼教规训的女子共同的命运与心声!她们生于钟鸣鼎食之家,长于锦绣堆砌之室,如同雀鸟居于金笼,享有锦衣玉食,仆从环绕,看似受尽人间宠爱,沐浴着家族的“晴光暖照”,却唯独被剥夺了最珍贵的自由。她们身上华丽的衣裙、繁复的礼节、必须恪守的妇德、以及那早已被家族安排好的婚姻与未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困住她们的“环佩”,是束缚她们翅膀的无形丝线。她们何尝不想挣脱?何尝不想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一次?可每一次微小的反抗念头,都可能“惊环佩”,引来家族的打压、世人的非议,甚至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的下场。于是,大多数人只能选择“垂眸掩恨声”,将那个渴望自由的、真实的自我,深深地、痛苦地埋葬。

最后那句“樊笼非吾愿,何日御风行?”,简直是替所有被禁锢的灵魂,发出了石破天惊的一问!是质问,是不甘,更是深藏在心底、未曾熄灭的炽热渴望!

这是一种超越了具体故事情节的、更深层的情感共鸣与灵魂呐喊。这位不知名的诗人(或许是某位在传递诗稿时被深深触动的闺秀,或许是韩瑾瑜自己读后有感而发),将她自己,乃至她所能感知到的所有同类人的痛苦、束缚、挣扎与期盼,都巧妙地、淋漓尽致地寄托在这短短四十个字中。它无比精准地切中了《女驸马》故事的内核,甚至让整个故事的立意都得到了升华,从一部带有传奇色彩的女性励志故事,上升到了对整个时代女性群体生存困境的深刻揭示与悲悯。

林苏捧着诗稿,指尖不由自主地轻轻抚过那些纤细而带着力道的字迹,仿佛能透过这冰凉的纸张与微润的墨痕,触摸到那位无名诗人澎湃的心跳,感受到她书写时那份压抑的激情与无言的悲怆。她仿佛看到了一双双眼眸——在无数个相似的深闺中,在珠帘绣幕之后,那些或明媚、或娴静、或忧郁的少女们,正不约而同地望向同一片高墙外的天空,眼神中有迷茫,有不甘,有隐忍,更有一种如同地下火般默默燃烧的期盼;她看到了一颗颗被规矩礼法紧紧包裹、却依旧在倔强跳动的鲜活心脏,她们或许身份各异,性情不同,却都被囚禁在同一个名为“时代”的华丽樊笼之中,做着同一个关于自由、关于翱翔的、遥不可及的梦。

一股强烈至极的、源自这个时代女性群体的心灵震颤,如同电流般顺着她的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忽然觉得,胸腔里那股常常萦绕不去的孤独感,在这一刻被极大地稀释了。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在这看似坚固的铜墙铁壁上默默撞击,在这层层叠叠、看似密不透风的深宅大院里,还有无数个“她”,在用笔墨悄悄抒发着内心的不甘,用这种隐秘而坚定的方式传递着反抗的火种,寻找着精神的同盟。她们素未谋面,甚至不知彼此姓名,却通过这诗稿,完成了一场盛大而无声的共鸣。

林苏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世间最易碎的珍宝,将这首《困雀》从头至尾,一字不差地誊抄在一张她珍藏的、染着浅粉底色的薛涛笺上。她选用了一支最细的狼毫笔,蘸取了浓淡适宜的墨,字迹工整清秀,力求还原原稿的神韵,每一个笔画都凝聚着她此刻无比的郑重与敬意。

随后,她将原稿按照原有的折痕仔细折好,藏进自己梳妆盒最底层一个带有暗格的夹层里,又在上面稳妥地压了几本常读的诗集和女红样子,确保即使有人偶然翻动,也绝难发现。

而那张新誊抄的、带着她手心温度的薛涛笺,她则更加珍重地对待。她找来一小块光滑的素色锦缎,将诗笺包裹好,然后塞进了贴身的荷包里,让她能时刻感受到这份来自“同路人”的力量与慰藉。

这张小小的诗笺,于她而言,早已超越了文字本身。它不仅是《女驸马》故事最绝佳、最深刻的注脚,更是一面无比清晰的镜子,映照出她,以及无数像她一样的女子,共同面临的困境与内心深处那团永不熄灭的、对自由与自主的炽热渴望与不屈火种。

“写得真好……”林苏将装着诗笺的荷包紧紧按在心口,再次低声喃喃。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深沉敬意,以及一种终于找到精神归宿的、巨大的慰藉与磅礴的力量。阳光透过竹影,在她脸上跳跃,映得她那双总是过于沉静的眼眸,此刻光芒璀璨,坚定无比——她们的“御风行”之日,或许道阻且长,但只要这火种不灭,只要这样的共鸣不止,终有一日,千千万万的她们,必能合力挣破这樊笼,飞向那片本该属于她们的、广阔而自由的天空。

消息传来时,柳氏几乎是踉跄着冲进墨兰院子的。她鬓发微散,裙摆沾着尘土,显然是一路奔来,平日里端庄沉稳的模样荡然无存。她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泛黄的报喜单,纸张被捏得皱巴巴的,边角几乎要撕裂,脸上泪水纵横,嘴角却咧开着,是压抑不住的、喜极而泣的笑容。

“四妹妹!中了!中了啊!”柳氏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注入了无尽的狂喜,她一把抓住墨兰的手,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掐进墨兰的肉里,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你三哥哥……他、他总算中了!是进士!真的是进士!”

墨兰先是一愣,瞳孔微微收缩,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巨大的惊喜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瞬间淹没了她,让她几乎要眩晕。可看着柳氏这般失态的模样——泪水混着汗水顺着脸颊滑落,鬓边的珠花摇摇欲坠,一向平稳的呼吸急促得如同破风箱——那股狂喜又瞬间化作了无尽的酸楚,堵在胸口,让她鼻尖一酸,眼眶也跟着红了。

她反手紧紧握住柳氏冰凉的手,仿佛要从彼此身上汲取力量,声音也哽咽起来:“中了……真的中了……太好了,嫂嫂!太好了!”

两个女人,就那样站在院子的回廊下,不顾丫鬟仆妇们诧异的目光,紧紧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这泪水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是对多年煎熬终于看到曙光的释放——柳氏嫁与长枫这些年,忍受了他多少次科举失利后的颓废消沉,多少次眼高手低的自命不凡,多少次流连花丛的荒唐行径;墨兰看着兄长蹉跎岁月,看着嫂子独自支撑门户,看着侄儿侄女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成长,心中亦是五味杂陈。这泪水里,也有对不确定未来的彷徨——中了进士,只是第一步,外派为官,前路是福是祸,尚未可知。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属于这个时代女性共同的悲哀——她们的命运,终究是系在这样一个男人身上,他的成败,他的好坏,直接决定了她们后半辈子的生活质量,哪怕这个男人并不值得她们如此托付。

哭了许久,久到眼泪都流干了,胸口的憋闷也渐渐散去,两人才渐渐平息下来。柳氏用丝帕擦拭着红肿的眼睛,眼角依旧泛红,却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真切的笑容,那笑容像是雨后初晴的阳光,驱散了这些年笼罩在她脸上的阴霾。

“吏部的文书也下来了!”柳氏的声音带着一丝轻快和期待,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外派的地方是江南苏州府,做个从七品的推官!离我母族很近,不过两日路程便可到!”

江南苏州,鱼米之乡,又是她的故土,有娘家人的照拂,这意味着她终于可以摆脱在京城盛家的尴尬处境,不必再独自一人面对长枫的荒唐和后宅的琐事,不必再看人脸色过日子。这对柳氏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

墨兰闻言,真心为她高兴,眼眶虽还红着,却也露出了笑容:“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有舅哥他们照应着,嫂嫂也能轻松些,孩子们也能在故土成长,比在京城自在多了。”她顿了顿,想起什么,忙道,“你们这一去,路途遥远,千里迢迢,家中可都打点好了?行李、盘缠、孩子们的衣物书籍,还有路上需要的药品干粮,缺什么少什么,尽管跟我说,我这里还有些积蓄,也能帮衬一二。”

“不用,不用你操心。”柳氏打断她,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多了几分暖意,“我父母那边早已得了信,一应物事都会准备齐全,盘缠也足够了。你三哥哥如今好歹是个官身,吏部也有相应的驿马和护送章程,路上不会出岔子的。你在梁家也不容易,上有婆母,下有四个女儿,日子过得也不轻松,这些钱你留着自己用,好好照顾孩子们。”

墨兰点了点头,心中却空落落的,像是被抽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她看着柳氏,这个在盛家后宅与她关系最为复杂的人——曾经有过猜忌,有过试探,有过暗中的较量,却也在一次次的事件中,渐渐生出了惺惺相惜的理解与默契。如今,这个唯一能让她在娘家感受到一丝暖意的嫂子,就要离开了,远赴江南,山高水长。

“那……等你们安顿好了,得了空,我带着宁姐儿她们去探望你们,也正好与嫂嫂聚聚,看看江南的景致。”墨兰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试图掩饰心中的不舍。

柳氏看着她,眼中的笑意渐渐淡去,染上了一层深切的伤感。她拉过墨兰的手,轻轻拍了拍,动作温柔而用力,像是在传递某种力量,又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四妹妹,你有这份心,嫂嫂就知足了。只是这一别……山高水长,路途遥远,一来一回便是数月。孩子们渐渐大了,宁姐儿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往后各有各的功课、各有各的前程,琐事缠身,怕是抽不出这般长的时间了……下一次相见,却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她的话语很轻,却像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了墨兰的心上。

是啊,下一次相见,是何年何月?

宁姐儿、婉儿、闹闹、曦曦,她们会长大,会嫁人,会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而柳氏的孩子,也会在江南的水土滋养下成长,渐渐淡去对京城的记忆。曾经在盛家老宅里那些或明或暗的争斗、相依为命的点滴、一起熬过的艰难岁月,都将随着这次离别,彻底封存在记忆里,成为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柳氏也红了眼眶,但她终究是更坚韧的那个,她用力握了握墨兰的手,像是在做最后的嘱托:“好了,不说这些伤感的话了。总归是件喜事,该高兴才是。你在京城,在梁家,也要好好的。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孩子们,尤其是曦曦,那孩子聪慧非凡,将来定有大出息,你要好生教养,莫要埋没了她。”

墨兰重重点头。

夜色深沉,月凉如水,梁府内院早已静谧无声,唯有墨兰所居的院落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烛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梁晗是被两个小厮半扶半架着回来的,一身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混杂着脂粉香,呛得人几乎喘不过气。他脸上泛着不正常的酡红,眼尾眉梢都带着酒意熏染的慵懒,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哼着不成调的市井小调,晃晃悠悠地撞进了屋内。

墨兰正坐在灯下做着针线,绣绷上是一方未完成的青缎帕子,上面绣着几株清雅的兰草,针脚细密匀净。见他这般模样,她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抬眼示意身旁的丫鬟:“快去厨房把温着的醒酒汤端来,再拿盆温水来给官人净手。”

梁晗一屁股瘫坐在八仙椅上,沉重的身子压得椅子发出“吱呀”一声响。他醉眼朦胧地看向灯下的墨兰,烛光勾勒出她温婉的侧脸,鬓边的珠花在暗影中泛着微光,他忽然咧开嘴笑了起来,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得意,舌头都有些打卷:“夫人……嘿嘿,今日、今日见了岳父大人……他老人家,高兴!高兴得很!”

他挥舞着手臂,动作夸张而笨拙,险些打翻桌上的茶盏:“岳父说……说他如今是、是顶顶有福气的人!儿子们……都当了官!长柏是大、大官员,长枫也中了进士,得了外放!女儿们……都、都高嫁!忠勤伯爵府、永昌伯爵府……还有我们梁家!哈哈哈,满京城……谁有他这般风光?”

他这话,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在了墨兰心上。父亲盛纮的“幸福”,从来都建立在儿女们或挣扎、或妥协、或牺牲的“前程”之上。他看重的是家族的体面,是儿女带来的荣光,却甚少问及他们在深宅大院里的委屈与煎熬。墨兰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讥诮与悲凉,手下针线的动作却未停,银针穿梭间,只淡淡应了一声:“父亲操劳半生,如今儿女们各有归宿,自然是高兴的。”

梁晗全然没察觉她的异样,依旧沉浸在酒意和岳父的“夸奖”中,絮絮叨叨地重复着席间的热闹,说谁敬了他酒,谁奉承了他,言语间满是浅薄的自得。

墨兰等他话音稍落,才缓缓放下手中的绣绷,将银针别回线轴,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语气温和得像是在闲话家常,却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引导意味:“三哥哥(长枫)从前那般不务正业,如今也知道上进了,总算考取了功名,得了外放的实缺,往后也能独当一面了。官人,你呢?”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着帕子上的兰草纹样,观察着梁晗醉眼中的反应,继续道:“咱们总不能一直待在京城,靠着祖荫过日子。你年纪也不小了,总该……长长心了。若是能谋个外任,咱们也出去几年,不说建功立业,至少也让孩子们开开眼界,看看京城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总困在这四方天地里,日复一日地看着同样的景致,应付着同样的人情,能有什么大出息?”

她的声音不高,如同一缕清泉,缓缓流入梁晗被酒精麻痹的脑海。没有指责,没有催促,只有一种淡淡的期许,却恰好戳中了梁晗心中那点隐秘的不甘。

出去?离开京城?

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这几个字眼,对于一直生活在锦绣堆里、被母亲管束、被长兄比压,早已有些腻烦却又无力改变现状的梁晗来说,仿佛带着一种新鲜的、致命的诱惑。他混沌的脑子来不及细想外任的艰难、官场的复杂,也忘了自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性子,只觉得这主意听起来……似乎不错?至少比整天被母亲念叨着“要上进”、被长兄的光芒盖过要有意思得多,也风光得多。

再加上酒精壮胆,平日里的怯懦与惰性都被暂时压了下去,他几乎没怎么犹豫,便大手一挥,十分豪爽地应承下来,舌头还有些打结:“好!好……夫人说、说得对!出去!咱们也出去!让、让孩子们也去看看……嗝……看看外头的风光!什么山川湖海、风土人情……都、都去瞧瞧!都、都听夫人的!”

他一连说了几个“好”字,胸口微微起伏,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在外任上被人簇拥、风光无限的模样,心情愈发畅快,嘿嘿地傻笑起来,眼角眉梢都透着对未来的模糊憧憬。

墨兰看着他这副醉态百出、信口开河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她太了解梁晗了,这不过是醉话,当不得真。明日酒醒之后,他或许会忘得一干二净,依旧是那个耽于享乐、毫无担当的梁家二公子。但至少,这是一个开端,一颗种子。她趁着他酒意正浓,将这念头种进了他心里,等他酒醒了,或许……或许她会再找机会,旁敲侧击,慢慢把这话吹进他耳朵里,让这颗种子生根发芽。

“官人既答应了,便记住今日的话才好。”墨兰轻声说了一句,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也不再与他多言,示意小厮上前伺候他漱口歇下。

梁晗此刻早已被酒意彻底冲昏了头脑,哪里还能记住什么,被小厮们半扶半架着走向内室,几乎是脑袋一沾枕头,震天的鼾声便响了起来,嘴角还挂着那点对未来模糊憧憬的笑意,沉沉睡去。

墨兰吹熄了桌案上的烛火,屋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她坐在床沿,在黑暗中听着身旁震耳欲聋的鼾声,却毫无睡意。窗外月色朦胧,清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映出一地斑驳的光影。她的手轻轻放在小腹上,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方才的对话,心,也因为今晚这看似荒唐的交流,而悄悄活络了起来。

京城外的世界……

墨兰望着窗外那轮朦胧的月牙,眼中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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